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踏雪寻泥》红赝 文案: 往事总会遗留痕迹,过错不会留有任何余地,没有一个人能从中抽身而退,他早已决定坦然面对,默默等待那个人的到来,无论他对自己做任何事,他始终甘之如饴。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唐尧,陈颐 ┃ 配角:江天玥 ┃ 其它: 第1章 唐尧之琴   陈颐跟随莫管家的脚步,还没见到人,已隔墙听见了琴音。   只一小节,他就听出了曲目,为《广陵散》。   他脚步微顿,莫管家已回过头来压低声音对他道:“大少爷就在里面。”   陈颐上前一步,透过玻璃窗,看见了里面抚琴的人。   刹那间,他以为看见了天上的仙人,一身白衣胜雪,乌墨似的长发微垂遮去了容颜,琴弦铮铮响彻之间,抚琴的那修长有力的十指犹如一朵又一朵盛开的优昙,偏与那戈矛纵横的琴音交织融合在一起,恁般纷华灿烂,恢弘无双。   “日后每周一、三、五下午三点,就由你来接大少爷。”莫管家说。   “是。”陈颐答道。   “刚才我吩咐过你的,还有没有什么问题?”莫管家问他。   “没有。”   “尽量不要打扰大少爷的生活,有问题可以随时问我,你只是在必要的时候,充当一下他的眼睛,明白了吗?”   “明白了。”   “那好,等大少爷这一曲奏完,你的工作就算是开始了。”   “好的。”   像是听到了门外的声音,琴音忽地停了下来。   “莫管家?”抚琴的人声音低沉悦耳,温润得有如精雕细琢的玉器,醇厚得如同尘封多年的佳酿。   莫管家听到声音,连忙道了一句:“是我。”便匆匆几步进入教室,并示意陈颐也跟进来,走到抚琴的人面前。   抚琴的人也不耽误时间,他知道莫管家是来接自己回去的,于是拾起身边的琴盒,熟练地摸着琴将之收到琴盒里,并抱着琴盒站了起来。   至此,陈颐总算看清楚他的模样和穿着。   白衣只不过是白色的衬衫,下摆没有系进裤子里,长裤是浅色的棉麻料,脚下是一双简单的布鞋,虽然意外一副家居的样子,却偏偏跟他抱着琴的模样并不违和,尤其他一头黑色的长发随意披散着,配这样一身衣裤本该显得怪异非常,但在他身上又似乎合理之极,显然这跟他儒雅的气质和优美的长相相关,是的,除了“优美”之外陈颐完全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词能够用来形容他的长相,优是极度的优雅,美是无与伦比的美,两者合二为一,也难怪刚才他一瞥之下会觉得眼前这人似乎是坠入凡尘的仙子,他有些失神,便听眼前的人低低地又道:“还有一个人,是莫管家提过代替小瑞的人吗?”   陈颐看着他,他的眼睛漆黑一片,好像没有一丁点的光能反射进去,虽然没有焦距,但仍是有着莫名的神采,只是也确实是看不见的,他微微侧首,问着。   “是的,他叫陈颐,从今天开始代替小瑞的工作。”莫管家恭敬地对他道。   闻言,他伸出手,唇角带着一丝微笑,开口道:“你好,我叫唐尧,以后要多多麻烦你了。”   唐尧,唐家的大少爷,也是今后陈颐所要负责的对象,他应聘的是唐尧的贴身管家兼司机,但实际上的工作量少得令他意外。   “呃,您好,大少爷。”陈颐连忙伸出手,握住唐尧的手。   正如他所料,唐尧的手指修长有力,从握手的力度中就能感觉得到,握手之际,唐尧又道:“叫我唐尧吧,莫管家叫久了改不了口,你应该可以。”   陈颐闻言微微一愣,视线不禁望向莫管家,就见莫管家冲他点头,示意这件事听唐尧的,与此同时,莫管家的眼神里也多了一分无奈,然后对唐尧道:“那么大少爷,我先离开了。”   “嗯。”   莫管家离开之际,似是又有些放心不下,回头对陈颐叮嘱了一句:“我把大少爷交给你了,每周我会来确认一次,记住,前三个月都是试用期,通过之后,改为一个月一次。”   “我知道了。”陈颐点点头,目送莫管家离去。 第2章 他的生活起居(一)   “不用那么担心,没有那么严格,莫管家只是从小看着我长大,一直不放心我一个人的缘故。” 莫管家离开后,唐尧忽然对陈颐这样说道。   陈颐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事实上,他是没想到这个被莫管家称为“大少爷”的人居然是一个如此温和待人的人,心中有些微的怔忡,半晌后才出声道:“呃……莫管家应该是担心大……担心您。”   “叫我唐尧吧,而且,不用那么紧张,我们应该是平辈,就算不完全是,我也应该只比你大了没几岁。”唐尧微笑着又说了一次。   陈颐看着他,他的表情温柔,视线望过来,却因为看不见的缘故并没有对着自己的眼睛,可又觉得自己似乎被他盯着一样,心中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于是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似乎真的有些紧张的成分,却听唐尧又道:“走吧,陈颐。”   “哦……好。”陈颐点头,原本以为他会伸出手让自己扶着,却没想到他并不需要自己的搀扶,而是很自然地往前走,没有抱琴的手偶尔会先抬起来去摸边上的桌椅,就这么往后门的方向慢慢走去,陈颐追上去几步,唐尧已经碰到了后门,他沿着门边走出了教室,又再度扶着墙面一点一点往前走。   一直到坐上车——上车是陈颐带的路,他让唐尧在楼梯口等一下,自己去取车,取来车,他下车去拉唐尧,打开副驾驶座的门让他坐了上去——唐尧忽地转过脸来对陈颐道:“我行动有些慢,请你见谅。”   陈颐一愣,忙回了一句道:“这是我的工作。”   唐尧笑了笑,并没有针对他这句话说什么,而是道:“我怕你不耐烦,虽然我看不见,但我不希望什么事都依靠他人……一会儿还要麻烦你开去超市,冰箱里的食材我都用完了。”   唐尧如此客气,反而让陈颐有些不自在,但他才担任这份工作,对唐尧也不熟悉,也不好说什么,但听他说到“食材”,陈颐忽然想起来莫管家提到过,唐尧是自己煮吃的,这让他有些吃惊了,他想着一会儿回去再提出自己帮他煮食物这件事,于是问道:“要买些什么?”   “你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我的话,请帮我买一份肉末和卷心菜。”   “这是你平常的晚餐?”陈颐不禁问。   “大部分的时候是,不过我偶尔也会煎牛排。”   煎牛排?陈颐有些想象不出来看不见的他要怎么煎牛排,他的沉默让唐尧心知肚明,便解释说道:“家里的煤气灶和各种锅碗瓢盆只要摆的位置不变,我都能正常使用,不过洗碗就要麻烦你了。”   “那……你一定是锻炼了自己很多年吧?”陈颐忽地问他道。   唐尧又笑了,道:“生活本来就围绕着食物,看得见的人也要学习如何煮饭做菜的,不是吗?”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天经地义似的,可听在陈颐的耳中,却又是另外一种感受,他想自己若是闭上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又该要怎么去学煮饭和做菜呢? 第3章 他的生活起居(二)   超市是陈颐一个人去的,唐尧坐在车中等他,陈颐拎着手中的食材回来的时候,见他仰首闭目靠在座椅上,他的四周总像是被什么包围着似的,悠悠的,有一股很闲适的感觉,却又因为独自一个人的缘故夹杂了一丝寂静的味道,那里面还有什么陈颐现在分辨不出来,但他只是来工作,本来也不需要分辨那么多。   听见车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唐尧睁开眼睛,转过脸去:“辛苦了。”   他总是带着微笑,说着客气的话,让陈颐忘了自己是在为他工作,这样想着,陈颐索性将盘旋了好久的问题问了出来:“你……介意我晚上帮你煮吃的吗?”   唐尧像是早就猜到,摇了摇头道:“最好不要,我总有一个人的时候。”   陈颐想到他刚才说“看得见的人也要学习煮饭做菜”的话,又听他说“总有一个人”的意思,就想到仿佛一个人生活是他的目标似的,只是……   “也许有点异想天开,对吗?我这样身边必然离不了人,为什么不让那个人顺便煮呢?”唐尧像是知道陈颐在想什么一样,微微笑着开口道:“小瑞也是这样想的,但你看……”他摊了摊手,“如果我不花时间做点什么,那我岂不是无事可做?”   陈颐看着他却脱口而出道:“你可以喝喝茶,听听琴。”   唐尧闻言无奈地笑道:“我又不是老人家。”   陈颐看着唐尧,他看起来云淡风轻的,仿佛身处在云雾里,明明就在眼前,却好像用淡然的微笑将自己包裹着,偏偏能让人卸下心防,释出关心。   “你也是这样说服小瑞的吗?”陈颐只能问。   “他跟你一样,一开始也是什么都想帮我做。”   小瑞是陈颐的前任,但陈颐因为某种缘故没能见到,不过他听莫管家说,小瑞在唐尧身边快三年了,但小瑞年纪还小,还有学业,唐尧让他出国念书,等回来再来帮忙,所以陈颐只能算是暂时顶替了小瑞的空缺。   “抱歉,是我自作主张。”陈颐喃喃地道。   “没关系,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唐尧毫不介意,仿佛这是必经的过程,在他身上,一切似乎都如同流水般自然,陈颐盯着他片刻,唐尧已经将脸转向车窗,单手支着腮,车窗上映照出他优美的轮廓,还有那双漆黑无瑕却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陈颐一时觉得那双眼睛好像能透过玻璃看到自己一样,冷不丁便转开了视线,发动车子,慢慢将车倒了出去。   ---------------------------------------------------------------   陈颐是带着行李来的,唐尧住的地方距离他教古琴的学校很近,学校和住宅区原本就属于同一个村落,陈颐之前跟莫管家到来的时候就免不了一番吃惊,说是村落,其实只是沿用了以前的叫法,对外这里一整片都被称为文化村,有博物馆,有图书馆,有五星级宾馆,有文化古街,有医院,有公交车站点,也有不少住宅区,但这些所有的建筑都被无数厚重的绿荫所掩盖,看起来古朴而简单,没有一丝一毫大都市的繁华,有的只是青山秀水,宁静致远。   “这一带从十年前开发至今,总算成了型,在什么都还没有的时候,大少爷就已经先住进来了。”莫管家这样对陈颐说,陈颐之前虽然没来过,可也知道这一带的开发商就是唐氏,唐氏不止经营地产,他们连人防也插手,据说三代之前的唐氏全部都是从政的,他们的根基深的无从想象,陈颐也不去想,现在的他只要管着唐尧一个人就好。 第4章 他的生活起居(三)   唐尧除了姓“唐”,跟唐氏的关系在表面上来看断得很干净,具体细节陈颐不清楚,但莫管家仍是仔细叮嘱过他,并签署在了保密协议里,唐家的大少爷十年前在车祸中就已经去世了,对外唐尧只不过是唐尧,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跟唐氏的关系,这显然是一种防范措施和保护的手段,唐氏产业那么大,唐尧又看不见,很容易被人绑架勒索,对唐氏造成危害,所以陈颐能顶替小瑞的工作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应聘进入的,而是经过了层层筛选,从家庭背景一直筛选到他的性格人品,陈颐原本拥有绝对的自信,到了后面也难免转为一颗随缘的心,没想到最终自己竟然会被选上,只能说这是天意。   陈颐的手艺自然也在考核的范围里,虽然平常用不上,但若真有下厨的需要,总不能连一餐饭都做不出来,除此之外,陈颐还有一项优势,那就是他懂琴,恐怕,这也是最后他会被挑选出来的理由之一吧。当然,这些都不过是陈颐自己的猜测,到底为什么会被选上,又是不是唐尧亲自所选,还是只到了莫管家这一节,这些他都没有被告知。   文化村的住宅没有高层,最高的只有四层,而唐尧住的是一栋独门独户三层楼的院落,幽静是陈颐唯一的感觉,他将车停在大门口,先让唐尧下车,看得出来,为了唐尧的方便,整个一楼都没有设置台阶,石子路很宽,铺在小小的院子里,两旁也只有平坦的青草地,车子需要另外停到地下车库,但也可以直接停在院门的旁边,那儿正好是路的尽头,没有人会过来。   “我住在一楼,厨房也在一楼,二楼你可以随意使用,三楼是阳台,小瑞的东西应该都已经搬走了,你可以直接把行李拿上去。”下车后,唐尧抱着琴走到门口,摸出钥匙打开院子的大门,那是很普通的一扇镂花铁门,锁也是普普通通的插销锁,唐尧将锁挂在铁门上,略回头又道:“一会儿锁好那把钥匙就交给你。”   “哦,好。”陈颐从车的后备箱取出行李,他的行李不多,就小小一箱,三个月足够用了,虽然再过一两个月就要入秋,但这个城市的秋老虎不容小觑,如果临时有需要,可以临时买,他原本就孤家寡人孑然一身,等三个月试用期一过,再考虑另外那间租的屋子是否要退租的问题就好了,此时陈颐抬起头看着眼前这栋泛着杏色的小楼,心知即将要入住,而且是跟唐尧一起住,他深吸一口气,便走了进去。   屋子收拾得非常干净,而且东西非常少,但考虑到唐尧的情况,东西越少对他来说才越便利,厨房也是一样,灶台上除了盐罐一样东西都没有,所有的锅碗瓢盆也都依次摆在进入厨房的入口的柜子里,不仅整齐,而且美观,柜子里也放着其他的酱料,但就盐罐和其他酱料分开摆的情况来看,恐怕这些唐尧都不常用就是了。   一楼的客厅里有一张圆形的餐桌,靠墙的位置摆着沙发,沙发边有个小书柜,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客厅连着刚才的院落,院落的角落摆着一张石凳和石桌,还有一张躺椅,但都收拾在墙边,晾衣杆也在一边,上面正晾着几件衣服,陈颐总觉得这些衣服也是唐尧自己洗的,他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还剩下多少工作,好歹也是拿人家薪水的,而且薪水还不低,虽然唐家给得起,但他总觉得这样白拿可不好。 第5章 唐家大少爷   一楼另外的卧室和书房唐尧也让陈颐参观了,因为陈颐每天需要打扫,但他也发现家中摆设那么少,打扫起来其实是一件很轻松的事。   二楼分别有两间客房,一间书房,唐尧的意思是让陈颐随便选自己想睡的房间,书房也完全是他的私人空间,另外还有一间健身房。   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一出去,就是一目了然的石子地,有晾衣架,也有晒棉被的架子,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陈颐心底没由来出现两个字:荒芜。   是的,荒芜。   虽然也可以用另外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极简”,因为这里毕竟没有杂乱无章,院子和阳台也不是杂草丛生,而是将一切多余的物品都摒除在外,但在陈颐眼中看来,恐怕除了一楼的卧室和厨房外的柜子之外,这一栋小楼简直连丝毫人气都没有,仿佛这不是给人住的地方,而是一座冷冰冰的监狱,只不过这座监狱洁白透亮,且非常干净罢了,其实就算是一楼的卧室,也只是一张床和一个衣柜而已,所谓的人气,不过是从不够平整的被单和被子上传出来的一丁点感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陈颐闭上眼睛,试着感受一下看不见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他不知道唐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因为什么而变得看不见的,莫管家说这一带开发了十年,唐尧很早就住进来了,那意味着他住进这里已经有好几年的时间了,他一个人住在这里,又不需要他人帮忙,尽可能自己动手,他待人和善,总是面露微笑,他仿佛与世隔绝,仿佛……脱、胎、换、骨。   很久很久以前,他曾远远的见过唐家大少爷一面。   那时他所见到的人,虽然只是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但却给人以一种俯瞰群雄傲睨得志之感,再加上他身后总是有一大群人簇拥着,衬得他无比高大,又显得无比尊贵,仿佛浑然天成,那时陈颐还没有他是唐家大少爷的实感,只觉得那个人的来头似乎很大,而且他的眼神中总有不屑,是霸道是唯我独尊,也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轻蔑,可现在这个唐尧,他几乎要以为是当年那个人的双胞胎兄弟,那张脸上已全无半分睥睨和不屑,取而代之的那抹微笑温文纯粹得宛如他生来就与世无争,而他也的确住在这荒芜且毫无人气的院落里,一个人置身于漆黑之中,只是不知道这片漆黑的环境里是否只剩下这一眼就能望尽的荒芜,又是否还有其他什么,是陈颐所看不见的,也是永远无法碰触的存在。   意识到自己在楼上待得太久,陈颐赶忙下楼,唐尧坐在沙发上,他的长发用皮绳扎了起来,正垂首擦拭着琴身,听见陈颐的脚步声,他停下手上的动作问他道:“行李摆好了?你似乎带的不多?”   “嗯,你饿了吧,我去煮吃的。”陈颐不觉得应该和自己负责的对象闲聊,因而道。   “麻烦你了。”唐尧的唇角噙着那抹笑,冲陈颐微一点头道。   陈颐望着那抹笑,无意识又想到曾经唐家大少爷嘴角那抹不屑的笑容,仍是觉得无法重叠起来,不禁晃了晃脑袋,便把过去的记忆先抛在了脑后。 第6章 看不见的温柔   陈颐事先向莫管家打听了一下唐尧的偏好,据莫管家的说法是唐尧并不挑食,什么都吃,但仍然喜欢清淡一点的口感,所以陈颐在超市里选来选去,最后还是决定做中餐,中餐蔬菜和肉类非常均衡,也不会偏油腻,但在开工之前,他首先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记下橱柜里物品的摆位,以免给唐尧造成不必要的困扰。   他炖了一锅牛肉汤,焖了香菇和鸡肉,蒸了鸡蛋羹,还炒了一盘青菜,同时煮了一锅米饭,食物的香味自厨房里一直蔓延到外面的客厅,陈颐故意选了没有油烟味的这几道菜,他总觉得眼睛看不见的人,嗅觉会特别敏感,而自始至终,唐尧都在擦琴,他擦琴的动作专注而细致,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陈颐烧菜中途出来只瞥了一眼,就不知为何被莫名触动了心弦,陈颐觉得这或许是因为唐尧只剩下琴,天底下只有这把琴是他最亲近的物品的缘故,忽地,他下意识去寻找唐尧唇角的笑意,却偏偏没有找到,而唐尧低垂着眸,陈颐看不见他的表情,也是因此令唐尧整个人都被迷雾重重锁住一样,陈颐想看得更清楚,却猛然听到油花溅起的声音,于是连忙回到厨房,而当他差不多将所有的菜都煮好装盘的时候,唐尧也已将琴擦拭完毕放入琴盒,这时陈颐端着菜刚好走出来,对唐尧说道:“开饭了。”   唐尧唇角的那抹笑像是从未消失不见,他对陈颐道:“我晚上吃得很少,请帮我盛小半碗米饭就可以了。”   陈颐应了一声,这时的他并没有想太多,只道反正吃了不够还可以再盛,但当他真的坐上桌跟唐尧吃饭的时候,才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唐尧会坚持自己下厨的理由。   唐尧吃得很小心,而且尽量少夹菜,陈颐之前觉得自己考虑得够周到,他特意多留了一双公用筷在桌上,并对唐尧说大概有几样菜,要吃什么可以让他夹,可实际到吃的时候,陈颐才知道让唐尧开口要他帮忙夹菜是一件多么为难唐尧的事,尽管唐尧已经努力做到若无其事,但能不开口,他仍然选择少开口,陈颐这时候才明白到,这就好像故意把自己的弱点摆在他人面前,以博求他人的同情和帮助似的,唐尧当然不是那样的人,而一旦他自己夹菜,那就又是另一种为难,就算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面前,恐怕唐尧也不愿意把自己的残缺如此摆放出来,更何况他陈颐才出现第一天。   于是从来没有一餐饭让陈颐吃得如此如坐针毡,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做到尽量自然地问唐尧想吃什么,他宁愿自己先不动筷,等着唐尧吃完,也不能再让唐尧有只能吃白米饭的间隙,幸而唐尧之前开口要他盛少一点,也幸而他听进去了,所以唐尧很快就吃完了,让尴尬的时间缩短了,但陈颐却知道这一切唐尧早就都顾及到了,他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惭愧,也有一种对不起唐尧的感觉,不过若他真的把“对不起”说出口,恐怕仍然会令唐尧感到不自在,所以那三个字在他唇边停了好长一会儿,最终还是缩了回去。   “我去外面散步,就在附近的公园里。”唐尧将碗筷搁在厨房里,并去盥洗室漱了口之后,走出来对陈颐这样道。   “哦……好。”陈颐很快扒了几口饭,便将要洗的碗筷收拾进厨房,等他出来看见一桌子几乎没有怎么动过的菜和那一锅看起来仍是满满的米饭,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7章 宁静的生活(一)   收拾完厨房走出去的时候,天边只见一片烧红的晚霞,没走多远,就见到了唐尧所说的那个小公园,还没见到人,陈颐就听见孩子们的欢笑声,他绕过树丛一看,见到唐尧坐在公园的椅子上,那上面还有好几个小家伙,他们有的拉着唐尧的手,有的直接坐在他的膝盖上,也有的坐在他身边扒着他的衣服,还有的就围在椅子边上,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凑在一起,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其中唐尧侧脸沉静,长发垂落在身侧,侧耳听着孩子们纯粹天真的笑声,这笑声显然也感染了他,此刻他的嘴角弯起的弧度优美绝伦,那双漆黑的眼睛弯弯的,映照着晚霞的颜色,眼中似乎也泛起了一抹旖丽的色彩,陈颐的视线看向他的时候,孩子们的欢笑声在一瞬间仿佛退得很远,这使得唐尧好像成了一幅画,他身边的一切都是衬托他的风景,一种独有的“静”包围着他,也让陈颐感受得一清二楚。   “大哥哥,是不是很有趣?”孩子们仍在“咯咯”地笑,其中一个问唐尧道。   “嗯,很有趣。”唐尧回答道。   “我也来……我也有个有趣的故事要讲给大哥哥听!”另外有一个孩子这时挤了上去,抢着发言道。   “嗯,那未来,你说说看。”唐尧显然记住了所有小朋友的名字,刚刚挤上去的孩子梳着两支朝天辫,脸蛋圆圆的非常可爱,是个名字叫“未来”的小姑娘,陈颐看她的年纪,猜测最多也不过六岁。   围着唐尧的孩子们差不多都小小的,应该都还在念幼儿园。   小朋友说的故事永远都不着边际,他们的脑袋瓜里装的是只有他们才能懂的天马行空,一点点小事,一个重复的动作也会将他们逗得开怀无比,长大后谁都没有这样的精力,包括陈颐,他早就忘了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开怀地笑过,有没有粘着自己喜欢的大人不停地讲自己觉得有趣的故事。   唐尧兴许是个大人,可唐尧有着无与伦比的耐心,他眼睛看不见所以更擅长倾听,他不常开口,不会打断孩子们漫无边际的想象世界,每一个孩子都独一无二,他认真对待每一个人,所以孩子们也喜欢他,粘着他,亲近他。   陈颐看着看着,不自觉上前一步,他试着在小朋友们吵闹的间隙唤出了他的名字:   “唐尧。”   他的出现让小朋友们一时安静下来,他们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   “你们好,我叫陈颐。”   “陈颐?”   小朋友七嘴八舌,有的问唐尧:“大哥哥,他是谁啊?瑞哥哥呢?”   “瑞哥哥去念书了,他是我的另外一个朋友。”唐尧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问他们:“太阳下山了吗?”   “还剩下一点点。”   “时候不早了。”唐尧伸出手摸了摸身边几个孩子的脑袋:“你们也该回去吃饭了。”   陈颐这时又走近几步,孩子们依依不舍,纷纷对唐尧道:“明天还要来一起玩哦!”   “好。”唐尧笑着,将脸转到陈颐的方向:“没事的话,再陪我走一走,我们往后面那条路绕回去。”   “好。”陈颐应道,跟着唐尧往前走,他注意到唐尧走的始终都是石子路,走了片刻,唐尧便对他道:“我不喜欢用拐杖,这条路是特地为我修的,本来我活动的范围也不大,所以日后你可能会觉得闷,如果要出门,随时都可以,实际上去学校的路我自己也能走得到,不过那个时候我就会用到拐杖了。”   “你不用顾虑我,我想我会适应的。”陈颐回答。   “那就好,别勉强自己。”唐尧留下了这句话。 第8章 宁静的生活(二)   唐尧的生活真的再简单不过,他睡觉从不会超过九点,所以早上七点不到就会起床,起床的第一件事是将被子叠好,将床单抚平,然后换上衬衣和长裤,把睡衣睡裤挂在一旁,这时,他会去到盥洗室梳洗,然后再去厨房,一般早点唐尧只煮粥,白米粥,小米粥,黑米粥或其他各种粥,他只在粥里加一点盐调味,不过,对于他来说,从起床到吃完早点,需要花比常人多一倍甚至更多的时间,但他总是不疾不徐,毕竟失明这件事永远跟随着他,在陈颐眼里,其实他已经做得相当熟练了,换做是他自己,恐怕根本没有这样的耐心。   上午从来都是没课的,唐尧吃完早点会出去走一两圈,回来后烧一壶水,然后泡一壶茶,有时候在书房,有时候在客厅,他用盲文看书写字,陈颐不曾在家中听他拨过琴弦,擦琴倒是时而有之。他也不听音乐,所以一楼总是安安静静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午餐唐尧多半会下面,各种面,但配菜只以青菜或番茄为主,所以大多是青菜面或番茄面,陈颐有时候见他会不小心把面煮糊,不过糊了也照样吃,表情也不见得难吃,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上课的日子,用完午餐刚好出门,不上课的日子,唐尧偶尔会睡个午觉,醒来继续看书写字,他看的书很杂,陈颐研究过书名,有哲学、医学和各种学科,也有全英文的,陈颐偶尔会上网去搜一下同名的书籍,发现唐尧涉猎真的很广,遇到感兴趣的,他也会顺手在网上订一、两本回来看,因为住在这里,他一样无所事事,除了打扫卫生,接送唐尧上课和买菜为自己做三餐之外,就只剩下上网和看书两样事情可以做了。   生活朴实无华,连一丁点波澜都没有,陈颐有时候会在唐尧泡茶前问他要不要喝咖啡,唐尧大多数时候并不拒绝陈颐的好意,也因为陈颐之后一直谨守本分,不过他在买各种食材的时候还是会去问一声唐尧,问他会不会做,愿不愿意让自己做好放在一边,等他吃饭的时候当配菜等等,或者他正好也煮面的时候问一句要不要一起煮进去,他们的生活简单到只剩下食物,却也因食物而稍稍多了些交集,否则,两个人一个在楼下一个在楼上,完全可以做到互不干涉,连打扰都无需打扰,莫管家之前虽然交代过要他尽量不要打扰唐尧的生活,可适当的询问陈颐认为并不能构成打扰,因而他也一直在这样做,期间莫管家一共来了十一次,唐尧也什么都没有说起,于是三个月的试用期很快就过去了,当时间到来,莫管家问他愿不愿意留下来的时候,陈颐没有犹豫地选择留下来,这之后,他将之前住的那个城市的房子退掉,把行李全都寄了过来,准备在这个城市落脚。   行李寄到的那个晚上,唐尧在他煮晚餐的时候特地拿了一瓶红酒过来,说是他通过试用期的礼物,陈颐当晚就把红酒打开,找唐尧一起喝了,这是三个月以来唐尧唯一晚睡的一天,不过他看起来也很高兴,陈颐在那晚发现唐尧的酒量很好,虽说他平常一滴酒都不沾,这样难得喝也完全没有关系,反而是陈颐因为太久没喝的缘故有些微醺,他们最后干了杯,互道晚安便各自回房,可不知是为什么,明明喝了酒,那天晚上陈颐却怎么都睡不着,他翻来覆去,一直到早上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当他醒来的时候,唐尧已经一个人走去学校了,只是厨房里摆了一碗粥,唐尧是用他专用的手机给陈颐发的短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我去上课,粥不小心煮多了,放在厨房。   这是陈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喝到唐尧煮的粥,很稠,很淡,也很暖胃。 第9章 将起的涟漪   九月金秋,学校纷纷开学,古琴班的报名比开学要晚一个月,刚好是在陈颐试用期到转正之后,这日就跟往常一样,陈颐送唐尧去学校,唐尧不管报名的事,只管上课,一般陈颐将唐尧送到教室门口,才会离去,上课从一点到三点,陈颐刚好利用中间两个小时的时间去超市采买,这日正值报名日,陈颐送唐尧上楼,离开的时候,却忽地被一个人叫住了。   “陈颐?”是一位母亲的声音:“陈颐?你是陈颐吧?是那个‘窈窕淑女,陈颐好逑’的那个陈颐吧?一定是你!”   陈颐看着她,面无表情:“抱歉,你认错人了。”   “怎么会!我可不会认错人,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我比你小一届,虽然不是同系,但陈颐的大名整个院校都知道,你……”   陈颐打断她的话道:“你说的那个人,我不认识,我没有学过音乐。”   “怎么可能,你不是这里的老师吗?我听说这里有一个教古琴的老师特别有名,才特地慕名前来的……”   “抱歉,你认错人了。”陈颐无意再跟她纠缠下去,径自往前迈开脚步,那位母亲又追了几步,可陈颐不停,她也无可奈何,看着陈颐离去的背影,她口中仍是喃喃地道:“这不可能……真的是陈颐啊……”   陈颐回到车上,他的思绪有些乱,忍不住取出烟来抽,自从接受这份工作以来,他已经很少抽烟了,他想到唐尧,想到这三个月的平静生活,再想到自己,他持烟的手不知为何总是有些抖,有些事避不了,他不是会选择逃避的人,可往往面对唐尧的时候,他就会犹豫不决,他应该跟唐尧怎么解释?认错人是一个最无力的借口,他就是陈颐,而且他很肯定唐尧不认识自己,他该解释的部分是为何要隐瞒过去?他的履历里,他被筛选过的家庭背景里,并没有念过中央音乐学院这一条,纸包不住火,他应该尽早想好该如何做。   好不容易,陈颐定下心神,他开车去超市买食材,然后再回到学校,时间比往日刻意晚了十分钟。   如他所料,报名的人已经离开,唐尧在教室里等他到来,等的时候,唐尧通常会抚琴。   就如第一次见到那样,隔着窗户看过去,抚琴时的唐尧仿佛是误入凡尘的仙子,不食人间烟火,却又因堕入凡尘而被罚去双目,陈颐总觉得有哪里出了错,但他与唐尧相处了三个月,也没找着痕迹,连他都开始不确定唐尧是不是当年那个唐家大少爷,而自己,又该不该是那个陈颐呢?   然而他的琴音,仍是使得陈颐的心又慢慢安静了下来,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琴音不知何时也已停止。   “陈颐?”唐尧极为温和的嗓音正唤着他的名字。   “抱歉,我迟到了。”陈颐走进去道。   唐尧一贯唇角带笑,对他道:“入秋之际,就会想到《秋风词》之曲,古人借曲抒情,流于后世,传唱千古,倒是后人如我,仍在原地踏步,识琴多年,却从未能谱出好调来。”   陈颐微微一愣,一时没有吭声,却听唐尧低低缓缓地念道:“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这正是《秋风词》里的歌词,陈颐不知不觉,随着他念出了最后那两句: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不相识。” 第10章 波澜   陈颐并没有错过唐尧坐进副驾驶座后微微蹙起的眉,他低低道了一声“抱歉”,才替唐尧关上门,回到驾驶座位上,显然那股烟味并没有逃过唐尧的嗅觉,他将窗户一并开了起来,让之前的烟味散的更快一点,事实上,他自己已经闻不到任何烟味了,他以为早就散掉了,但仍然被唐尧闻到了。   可是唐尧什么都没问,他除了微微蹙眉以外,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甚至好像没听见陈颐那声“抱歉”似的,只是相当随意地问着陈颐道:“你开车比小瑞还要稳,是什么时候学的?”   “念书的时候学起来的,算起来有十年以上了。”陈颐打着方向盘,驶出校园。   他这样回答着,本以为唐尧还会再问下去,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唐尧似是陷入某种思绪里,陈颐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唐尧给他的感觉通常是沉静的,但现在的他看起来,却更像是一种沉默。   陈颐不确定他想到了什么,也无暇细想,因他自己的念头纷乱,一时无从整理,他感受到身边唐尧熟悉的气息,他好像没有烦恼,像是能接受任何事物,无论好的,或是坏的,但真的是这样吗?这三个月以来,陈颐一直是在探究他的,但三个月过去,他眼前的唐尧仍如同一片迷雾,看得见,却摸不着。   “今晚,让我帮你煮吃的好吗?”陈颐忽地打破沉默道。   唐尧转过脸面对他,就听陈颐又道:“我晚上有事要出去一趟,晚餐也会在外面吃,车……可以借我吗?”   “当然。”唐尧微笑,这是三个月以来陈颐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欣然同意,完全不过问陈颐去哪里,又或是去做什么。   回到家,陈颐做好菜留在餐桌上,跟唐尧打了招呼,便拿起车钥匙离开,留唐尧一个人在家中。等他回来的时候,唐尧已经入睡,陈颐收拾完厨房,蹑足走到唐尧的卧室,轻轻推开卧室的房门。唐尧盖着被子侧卧着,从陈颐的角度只能看见他散乱在枕上的发丝,跟唐尧在一起住久了,陈颐逐渐开始贪恋起这样的宁静来,他的生活从十多年前开始就一直处在颠沛流离的状态中,他早就忘了平静该是什么样子的,现在这份平静就在他的面前,在他的手边,他似乎只要一伸出手就能抓得住,而先前他开车出去,大都市的喧闹繁华如同浮光掠影,他竟已毫无留恋,一心只想着要尽快回来,但现在他回来了,却又不免感到疑惑,他是因这份自己想要的平静而回来,还是因为唐尧?   陈颐的手紧紧握着门把手,若是因为前者,那他大概知道将来的自己应该要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可若是因为后者……   却……显然是不被允许的。   陈颐垂下眸,松开了握紧的手,他轻轻替唐尧关上房门,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床边坐下,闭上眼睛,他知道唐尧多年来就是像这样一直深陷在黑暗之中,但往事也如同黑暗笼罩着自己,就算他的眼睛能得看见,可他一样逃不了,恐怕唐尧也逃不掉,陈颐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照片来,他睁开眼睛,透过窗外的月色,看着照片上的人,喃喃地道:   “我知道这已跟对错无关,无论是否能如我所愿,我会尽快做完这一切,然后,我才能开始自己的人生,无论生,或死……”   他不知是跟照片上的人说,还是在跟自己说,但他的眼神,也因面对照片上的人逐渐流露出来的沉痛而慢慢变了颜色,变得黑黑沉沉,事已至此,他只能忽略现在的唐尧带给他的平静,只因这份平静尽管唾手可得,但仍不是属于他的。 第11章 沉睡的过去(一)   入秋后的天说凉就凉,早晚温差愈发得大,可午后仍是阳光充裕,唐尧上课的时段都在午后,出门时通常不需要穿外套,不过陈颐仍是在车上为他放了一件,以备不时之需。   车程虽然短,不过经过三个多月的相处,总归比最初要熟悉得多,偶尔两个人也会做短暂的交谈,这日陈颐问出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唐尧,能告诉我,你的琴,是何时学的吗?”   唐尧略略回忆了一下,才开口道:“很小的时候……这把琴是我祖母的,我小时候性子顽劣,祖母希望我能修身养性,就手把手教我弹琴,不过那时的我对这些根本没有兴趣,直到后来眼睛看不见了,发现什么都做不了,就又想起了这把琴来……”   陈颐倒是没想到唐尧跟琴的关系能够追溯到他小时候,这时听了忍不住又问:“那……你的眼睛……”   这个问题他不曾问过,莫管家这边问了估计也不会告诉他什么,而唐尧本人,他从不知该如何问起,要不是现在刚好说到,陈颐也没有突然问出来的理由,但他的确好奇,从一开始见他,就对这件事感到好奇,他其实很想知道,唐尧对自己失明这件事,是如何看待的。   “我的眼睛……”唐尧喃喃地道,片刻后,不知为何微微一笑,反问陈颐:“你真的要听吗?家庭伦理剧,无聊得很……”   听出他不愿说,陈颐便也没有再问,不过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唐尧从不曾说自己的事,他又何曾提起过呢?他们本就是一样的。   将唐尧送上楼,陈颐看着孩子们围上他,看着他唇角露出的那抹出尘的淡笑,陈颐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他定定地看着唐尧片刻,便转身离开,只是正当他穿过走廊,准备下楼的时候,却因身后传来的声音而定住了脚步:   “陈颐?”   这一声轻轻的,带着一丝不确信,可那熟悉的感觉却让陈颐在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过去,那个曾经属于“窈窕淑女,陈颐好逑”的过去。   陈颐轻轻晃了晃头,他不太愿意回忆起那段太过美好的岁月,因为一旦想起,就会对比后来的自己,正是一朝天堂一朝地狱,但就如他所知的,过去是逃不开的,他于是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去,回头面对曾经的过往。   眼前是一名女子,她的声音陈颐非常熟悉,可她的脸容经过了十年的时间,那个曾经嚣张胆大的少女俨然已蜕变成如今这个成熟又温婉的女子,陈颐无法遏制地想起当年自己是如何因为打赌输了而必须抱着一把琴冒险爬到女生宿舍楼顶夜夜抚琴的日子,更忘不了在学校大会上她为避免打扰而站出来当众挑衅自己,于是两人在众目睽睽下比试起了琴技,一直到校长气急败坏地冲进来阻止,结果被所有人误会他在女生宿舍楼顶抚琴是为了追求她的缘故,“窈窕淑女,陈颐好逑”的话也是从那时在校园中流传起的,但这都是年少轻狂不知不畏的过往,所有的一切都已过去,陈颐静静地看着她,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眼底却不免现出了几分温暖,他静静开口,问她道:“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第12章 沉睡的过去(二)   女子痴痴地看着他,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但她才开口说了一个“我”字,眼泪就忽地涌了出来。   陈颐一愣,有些措手不及。   在他的印象里,她坚强勇敢,自信美丽,根本不会在人前哭泣,也不会哭到站不住,就这样蹲下身去,将脸埋在掌心里。   “嘉盈……”   过往的情感因她的哭泣蓦然间涌上心头,陈颐顿时就觉得心软了,他叹了一口气,走上前,轻轻拉起她。   “陈颐。”   她却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哭花的脸,索性抱了上去,却依然停止不了哭泣。   陈颐低下头,感到自己胸前的衬衣已被泪水沾湿了一大片,他抬起手拥着她,向她温柔地低语道:“这里是学校,我们先出去,嗯?”   “……好。”她微垂着头,靠在陈颐的怀里,任凭陈颐带着她离去,悠悠的琴音不时自走廊的尽头传来,陈颐侧耳听去,竟是一曲《雉朝飞》:   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兮于山阿。   我独伤兮未有室,时将暮兮可奈何?   陈颐不觉微微怔忡,脚步不能稍停,逃也似地下楼而去。   --------------------------------------------------------------   好不容易安抚好嘉盈,送她离开,陈颐才发现天色早已暗下,他不禁心急,连忙回到学校,却见校园大门业已关闭,陈颐想到唐尧说不定已经自己走回去,便踩下油门开回家,岂料唐尧并未回家,陈颐暗恼自己的大意,瞥见车后座的外套,他拿出手机,试着给唐尧发了一条讯息,问他在哪里,随后,陈颐再度回到学校,他停下车去到传达室里,传达室的老伯一见他就道:“陈先生你总算来了,刚刚唐老师还在这里等你。”   陈颐一惊,连忙问:“那现在他人呢?”   “我叫他再等等,他说说不定你有事,所以就先回去了。”   陈颐的车子来来去去,都没在路边见到唐尧的身影,他一直不知道唐尧自己来去学校走的是哪条路,于是又问:“他往哪里走的?走了多久?”   “大约十分钟的样子吧,往左边的小道走的。”老伯为陈颐指了指方向,陈颐道了谢,转身回到车上取了外套,然后把车搁在学校门口,自己则拿着外套朝着老伯指的方向跑了过去。   唐尧的脚程不快,十分钟不会走太远,陈颐心中算着时间,一面跑一面找,总算在跑了七八分钟的时候,他见到了前面抱着琴一步一步往前走的背影。   唐尧个子很高,超过一米八,他也偏瘦,因为吃得不多,长发披散在身后,只有做事的时候会将之束起,后来陈颐就知道了他其实不是故意养长发,而是不愿麻烦人送他去理发店,于是头发越来越长,有时候过长了,他会让小瑞帮忙剪掉一些,他此时身上只有一件衬衫一条单裤,陈颐一直跑也能感觉到空气沁凉,想到他让唐尧等了那么久,又穿得单薄独自走在夜色中,不禁有些自责,他几步赶上去,将外套披在了唐尧的身上。   “对不起,是我失职了。”陈颐的声音有些微喘,唐尧在听见追上自己的脚步声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慢下脚步,现在停了下来,然后侧首对陈颐道:“不碍事,你的车停在学校了?”   “嗯,还好你没走远。”   “那就回去取车吧。”唐尧道。   陈颐以为他会问自己为什么这么晚,但他没问,陈颐也选择暂时不说,而是点头道:“好。”   两人往学校的方向走了一阵,唐尧才低声问他道:“你没事吧?”   “嗯?”陈颐一愣,因为唐尧的语气里有担心却全无责怪,这反而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愣了半晌才道:“没……没什么。”   “那就好。”唐尧说了这样三个字。   那就好。   陈颐不确定是第几次听见唐尧这样说,虽然只有短短三个字,可陈颐每每都感觉到唐尧在这么说的时候从不考虑自身,好像总是在为他而考虑,这样的唐尧……他却觉得越来越无法面对,于是在快要走到学校,陈颐不禁开口唤他的名字:“唐尧……”   “嗯?”   “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唐尧没问什么事,只对他道:“好,我们回去说。” 第13章 沉睡的过去(三)   晚餐是陈颐煮的,如同第一次那样,但陈颐将自己的歉意透过语气表达给唐尧知道:   “你先吃,我帮你夹菜。”   唐尧没有拒绝,算是默许,默许陈颐将菜夹进自己的碗里,默许他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之意,他自己纵容陈颐这样做,因而也没有特意加快吃饭的速度,也算是让陈颐安心。   陈颐自己却吃得很快,几口就扒完了饭菜,然后快速将厨房收拾好,这才又回到客厅里,他替唐尧倒了一杯水,拉着他的手让他摸到水杯,便在他对面坐下。   唐尧也不着急问,他捧着水杯,面对陈颐。   陈颐看着唐尧,他的视线好像停在自己的脸上,却又模糊一片,那双眼睛黑得透彻又分明,却偏偏已经失去了作用,倘若他能看见,那么被这样一双眸子注视恐怕会是一种惊心动魄的体验,可现在陈颐却觉得安之若素,就如同唐尧长久以来给他的感觉那样,就算发生再严重的事,他一样能泰然处之,也是因此,陈颐决定告诉唐尧,告诉他今天自己为什么会失职,嘉盈是谁,他又是谁。   “你应该知道,我也懂琴,是吗?”陈颐开口,尽管带着不安——他对唐尧的一切看法源自他的猜测,然而他并不是唐尧,所以依然不确定自己这样的坦白是对还是错,是应该还是不应该——所以,他仍有不安。   “嗯,莫管家给我的履历里,写有你学过古琴的事。”唐尧道。   “我本来以为是这点让我被录用的,不过现在觉得应该跟它无关,因为在家里你一次都没有抚过琴,我们也没有就琴的事展开过任何讨论。”   唐尧不响,却垂下眼睑,他的睫毛很长,一垂落就完全遮去了表情,而此时他的笑并不在唇角,因而任陈颐怎么找,都找不到。   “但履历里没有写明的是,我从初中开始学琴,一直到进入大学,我曾经是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的学生,不过在大二那年退学了。”   履历里完全没有退学这回事,里面只提到他高中毕业就开始工作,陈颐之所以要告诉唐尧,是因为唐尧在教古琴,那里有个孩子的母亲对他曾在哪里就过学这件事知道得一清二楚,既然瞒不过,不如就由自己先坦白。   他说完静静地看着唐尧,等待唐尧口中即将说出来的那句话,仿佛在等待一个审判,岂料,唐尧却露出微笑,对他道:“你不愿意提及过去,必然有你的理由,你放心,我不会跟莫管家说的。”   闻言,陈颐仔仔细细盯着唐尧,就好像眼前这个唐尧忽然变成了怪物,他从未想过听见的会是这样一句,而见他未吭声,唐尧又补充道:“你肯告诉我,表示你相信我,难道不是吗?”   陈颐为之一愣,他愣愣地点头,然后意识到唐尧看不见,这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却也只是“嗯”了一声。   但,是了,这就是唐尧,就是因为唐尧时常给他一种安心感,他才肯说出来的不是吗?可为什么唐尧明明没有一丝怀疑和责备之时,他却反而不相信了呢?   而偏偏正是这种相信,却带给了他更多的困惑,这使他无意识抓紧了自己的手指,不知道还能再对唐尧说些什么。   然后,他告诉唐尧,嘉盈是他曾经的女朋友,唐尧对于陈颐过去那段往事听得津津有味,甚至问陈颐他的打算。   陈颐再度一愣,却摇摇头,苦笑道:“过去那么多年了,就算现在嘉盈仍然等着我,我也不可能跟她回到从前。”   嘉盈仍是一个人,陈颐听说这件事的时候确实有些震惊,他以为嘉盈早就结婚了,跟那个认出自己的母亲一样应该有了孩子,可没想到那么好的一名女子,却始终不肯接受追求她的诸多异性,而答案,呼之欲出,但陈颐却无法给出任何回应。 第14章 生病(一)   那天唐尧到底还是受凉了,翌日,陈颐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就听见厨房里传来唐尧低低咳嗽的声音。   陈颐匆匆忙忙进到厨房,唐尧正在煮粥,他却快步上前,拉住唐尧的手,另一手探向他的额头,感觉到手上传来的温度,不禁懊恼非常:“都是我的错,你先去休息,我来就好。”   他说着也不顾唐尧反对,就把人拉出了厨房,并问唐尧:“家里有温度计吗?药我好像看见过,但不知道有没有退烧药,你有点发烧,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   陈颐如此着急的语调令唐尧有些失笑,他等陈颐不说话了,才道:“没关系,家里有药,的确有点烧,不过不碍事。”   “反正你先坐下,我来就好,粥里我给你加个鸡蛋,吃完再吃药,好吗?”   “好,药就在书房右边柜子的抽屉里。”唐尧道。   “哦,对!”陈颐刚来的时候因为打扫的缘故是见过那个放药的抽屉的,只不过一直没用到,就给忘了,现在经唐尧的提醒,他连忙去到书房,从抽屉里找到温度计和退烧药,再到厨房先搅拌一下粥,然后拿着温度计给唐尧量体温。   唐尧一切依他,好在体温量出来不算很高,陈颐稍稍放下心,又道:“幸好今天你不用上课,一会儿吃了药就去躺着吧,捂点汗出来,争取早点退烧。”   “没事的,偶尔会这样。”唐尧面对陈颐的脸的方向说:“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不是很喜欢病了就躺,多动动就会好的。”   陈颐皱眉看着他,心中隐约觉得他不喜欢病了就躺恐怕也是因为看不见的关系,不过他没追问,因为唐尧就算眼睛看不见,也从不见他自艾自怜,看不见这件事虽然是他的缺陷,但也因这个缺陷而生出他固有的原则,让陈颐总会因他而联想到“傲雪凌霜”这个词,甚至他偶尔还会觉得唐尧似乎甘之如饴,连一丁点的自暴自弃都不曾发现,这样的唐尧,若是才相识一周陈颐可能会觉得他是伪装出来的,或是故作坚强,但连续三个月下来,他早就不会有这样的想法,看着唐尧每天充满耐心摸索着做每一件事,且甘于平凡地这样活着,他反而生出一种敬佩之心来,就像现在的唐尧即使病着,也仍然坚持着独立的姿态,这使得他的残缺反而被衬托得更为高大,也让陈颐感到有些无奈。   陈颐煮好粥,看着他吃完,时间一到,又让他吃药,然后陈颐决定去超市再买点蔬菜和水果来,唐尧答应病好前都由他下厨,陈颐决定为他煮一些有营养的药膳,让他的病快点好起来。   病着的唐尧不知为何总让陈颐感到心神不宁,陈颐将之归咎在这是因他失职了的缘故上,其中当然也包括嘉盈的出现,但陈颐更清楚的是,过去的阴影已经在慢慢逼近,恐怕,唐尧很快就会因他而一下子坠落到地狱的深渊里,而他自己的立场也将转换,再不留任何余地,所以在此之前,他希望唐尧尽快好起来,其实他也知道不管好或不好都已没有分别,可两者间的性质是不一样的,前者是他的失职,而后者……却是他原有的目的,他曾为此等待了十年,就算唐尧已经不是从前的唐尧,就算他自己也因此而感到愤懑挣扎,但一切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注定,也已经根本……停不下来。 第15章 生病(二)   “唐老师,您的病好点了吗?这是我亲手炖的银耳莲子汤,拿去补补身子吧。”   这日陈颐才把唐尧送上教室,家长和孩子们就一拥而上,对他嘘寒问暖,有送水果的,也有送各种营养品的,阵仗大得令陈颐不仅感到吃惊,而且还有点头大,却见唐尧唇角此时勾勒出的那抹微笑温柔得令陈颐一时都舍不得移开视线,便明了到唐尧对这些人对他的关爱是打从心底觉得感激的,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来,他将这些好意一一收下,并对陈颐道:“先帮我拿到车上去,好吗?”   陈颐自然答应,但东西多到他两只手都不够用,只好先将无法拿走的先搁在窗台上,准备再跑一趟,再上来的时候,唐尧已经开始上课了。   原本教小朋友们弹琴,教的大多是最简单和最基本的指法,若是弹奏,也是相当简单轻快的儿童曲,唐尧用古琴弹起来,倒也别具风味,但偶尔小朋友们也会想听唐尧弹奏真正的古曲,例如之前的《雉朝飞》,而此刻,陈颐的脚步因唐尧的琴音慢了下来,只因他弹奏的竟是《广陵止息》。   陈颐因而想起最初来到这里,见到唐尧时他所弹奏的《广陵散》一曲,当时早已下课,唐尧独自抚琴,而现在,他却是在课堂上奏出了这一曲。   其实《广陵散》便是《广陵止息》,若是不学琴的人听起来恐怕都差不多,但陈颐是懂琴之人,他自然能区分开《广陵散》和《广陵止息》的区别,前者聂政所谱,后者嵇康所弹,两者的区别若用现代的情况来描述,那便是一个原创,另外一个翻唱,嵇康爱极《广陵散》,受大辟刑之前弹奏的便是此曲,而这一刻,陈颐听唐尧铮铮的琴声,不觉心中一跳,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萦绕心间,也就在他下楼之时,接到了嘉盈的电话。   “陈颐,你在哪里?救救我!”   陈颐因而一愣,手一抖,险些摔了手上的保温盒,他不禁闭了闭眼睛,定了定神,将注意力放在电话上,而非琴音上,然后问:“嘉盈,你现在在哪里?”   嘉盈报上地址,陈颐感到脚步如铅般沉重,他放下手机,回过头,望了走廊尽头的教室最后一眼,只觉得那铺天盖地的琴声顿时涌入了他的心间他的脑海,陈颐艰难地向前迈出一步,仿佛只要迈出了这一步,他就可以做到永远都不再回头。   --------------------------------------------------------   唐尧下课后没有听到陈颐的到来,他兀自收拾了手中的琴,抱起琴盒,走出教室。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他听见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向自己走来。   “是唐尧唐先生吗?”其中一个人问,声音陌生,冷冷冰冰。   唐尧站定,毫不否认:“是。”   “陈颐,你认识吗?”对方又问。   “认识。”   “你是陈颐现在的老板?”   “我是。”唐尧依然点头承认,然后问:“陈颐呢?”   “如果不想陈颐出事的话,就跟我们来。”   “请带路。”唐尧毫不怀疑,义无反顾,令人反常,但这里并不存在会觉得反常的人,因此唐尧被接上了车,离开了学校。 第16章 旧账(一)   唐尧什么也看不见,他被带到任何地方,总归也没什么区别,他的表情依然平静,即使是在病中,他的脊背依然挺得笔直,他抱着手中的琴,坦然地等待即将要面对的任何事,就算是惊涛骇浪,他似也毫无畏惧。   过了不知多久,也没有任何房门打开的声音,唐尧听见屋子里响起一个漫不经心的男人的声音,显然,这间屋子里装了监视和监听的设备,就听那个声音道:“唐尧,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吗?”   “不知道。”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来吗?”   “陈颐。”   “你不问一问陈颐做了什么吗?”   “既然来了,何必多问。”   “好,有胆识。”男人笑了起来,又道:“陈颐欠了我一大笔钱,不过今天见到你,我并不想问你要钱,你是他老板,钱对你来说,恐怕不在话下。”   唐尧不响。   “有一个故人,想让你见一见,如何?”   “是谁?”   唐尧话音落下,便听到开门声,随着开门声陆续进来了不止一个人,唐尧能听得出来第一个人脚步最轻,而后几个人的脚步声很沉,也很有力,随后,是门落锁的声音。   静了片刻,那个脚步声最轻的人围着他走了好几圈,才缓缓出声道:“唐尧,还记得我是谁吗?”这是一个女声,一个尖锐带有恨意的女声。   唐尧分辨了片刻,想起一个人来,他缓缓念出一个名字:   “陆遥倩。”   “哈!你居然还记得我!你居然还叫得出我的名字!”陆遥倩笑了起来,但她的笑声压抑又凄凉,似是压根没想到唐尧居然还会记得自己。   “对不起。”唐尧却道。   “对不起!你也会低声下气跟我道歉?那个不可一世的唐尧唐公子!那个时候我就对自己发誓,一定要让你为当初的事付出代价,让你后悔那样对待我!”陆遥倩的恨意显而易见,她尖锐的声音回荡在整间屋子里,久久不去。   “对不起。”唐尧仍是道。   “哼!一声‘对不起’已经晚了,休想用这三个字再骗我一次,我不会再相信你,也不会就这么轻易放你回去。”陆遥倩一字一句,在唐尧的耳边道。   唐尧循着声音望过去,他的表情并没有现出一丝惊慌,仿佛早就有所准备,现在的他早已清楚做过的任何事都会付出代价这个道理,于是他望着陆遥倩的方向,用着愿意承受一切愤怒和恨意的表情,对她说出了短短四个字:   “悉听尊便。”   “你!”陆遥倩面对这样的唐尧,一时震惊,一时愤恨,一时又感到哀伤,她咬了咬牙,想到自己所遭受过的委屈,想到当年唐尧那轻蔑视她如垃圾般的眼神,她就是抱着这样的恨意活下来的,这个毁了她一辈子的男人,现在休想凭这些就让她前功尽弃,但她悲哀的发现,在浓浓的恨意底下,仍然有着当初那份爱,陆遥倩的眼中溢出泪水,她后退几步,一直退到门边。   “让我出去吧。”陆遥倩几分无力地垂首道。   “呀,看来我的心肝宝贝舍不得动手了。”突然,那个男声再度响了起来,“唐尧,你的魅力可真大呀!” 第17章 旧账(二)   “既然她要放过你,那我也没有办法,不过,还有一个人,可就真的不会放过你了。”男声这样说道,唐尧便又听见了开门和关门的声音,陆遥倩应是走了出去,然后,换了另一个人走进来。   但那个人并没有出声,好像不愿意出声似的,这让唐尧感到疑惑,随后就意识到这人不出声,应是不愿意被自己知道身份的缘故,这时,就听扩音器里传来“嘟、嘟”的长音,显然是有人在拨打电话,不久后,陈颐的声音便从里面传了出来。   “喂?”   “陈颐,你现在赶过来,还来得及。”   “你答应过我再给我一周时间的。”   “我是答应了给你一周的时间,但我没有说不用别的手段来催促你。”   “你要做什么?”   “唔……继你女朋友之后,我又把你的老板带来了。”   陈颐似是在电话那头一愣,立刻道:“……你别动他!”   “这我可做不了主……”男人慢吞吞地道:“因为,他的死对头正虎视眈眈盯着他不放呐……”   “你打算做什么?”   “他的身份我想你也很清楚,我跟唐氏并无瓜葛,本也无意透露他是谁,这件事我们谁都不想被唐氏知道而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但他的死对头可不在乎,恐怕你还不知道吧,不管是你的老板,还是唐氏,得罪的人多得数都数不清,我随随便便找就找到了好几个,你听……”   这时,来人闷不吭声,却一把夺下唐尧手中的琴,又直接拿琴盒当武器,蓦地攻向唐尧的腹部,唐尧压根无从防备,顿时闷哼一声,已捂着腹部跪倒在地。   “等一下……”陈颐紧张的声音传来。   “等是等不了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什么时候能赶到,什么时候他才有可能解脱,不过嘛,唐氏害人不浅,那人被唐氏害得家破人亡,现在拿唐家大公子的性命来抵债,恐怕也不过分,好戏开始了,我就好心开大一点音量,让你听得更清楚一点,如何?”   此刻,唐尧早已被那人猛力踢倒在地,继而拳脚声响彻不停,期间还有东西砸断裂的声音,而自始至终,唐尧都咬紧牙关,闷声不吭,也是因此,攻击更加猛烈,唐尧因看不见根本连防御都做不到,只能任人踢打。   他因疼痛意识开始涣散,却又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努力分辨向他动手的这个人是谁。   唐氏害得他家破人亡……唐尧生在唐氏,唐氏做生意的手腕他不是不清楚,可要说害得人家破人亡其实是夸大其词,但若要说通过某些手段逼人破产也是常有的事,不过这人动手毫不留情,恨不得杀了自己,又不肯出声,看来并不是被逼的家破人亡这么简单,他有憎恨唐氏和自己的理由,那么,显然有一个人符合所有的条件……   “呃……”   一阵剧痛打断了唐尧的思绪,他顿时咬破了嘴唇,整个人因为疼痛而颤抖起来,那痛从手指传来,是被生生扯裂开来,夹杂着指骨断裂的声音……   果然是他……   ……唐少华……   唐尧深吸一口气,还没将这一波剧痛熬过,第二根手指也被同样的手法掰断了。   “……唔……”唐尧咬紧牙关,只觉得浑身发冷,正所谓十指连心,痛楚灭顶而来。   他想夺去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唐尧知道对方的用意,他现在用手指弹琴,那人便断去自己的手指,就如同当年,唐氏夺走了他最重要的人,只因唐少华的父亲也是他的大伯因为得不到唐氏的财产而背叛了唐家,最后被赶出唐氏,他因受不了这样的下场,竟然跳楼自杀,留下唐少华和他的母亲相依为命,后来唐少华的母亲为了生活一再改嫁,最终因患上忧郁症也自杀身亡,唐少华自此孤苦伶仃。   唐少华有足够的理由恨唐氏,至于自己,他曾经把唐少华踩在脚底下,居高临下对他说过一句话:你永远没有资格跟我斗!   事实上此刻的唐尧依然是这样想的,所以,他忽地叫出了唐少华的名字,他的声音仿佛渗着血似的,透着彻骨的寒意,和剧烈的疼痛。   当“唐少华”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的瞬间,对方的动作忽地止住了。 第18章 旧账(三)   屋子里仅有一个人的喘息声,另一个,已毫无声息。   好半晌,喘息声停止了,而后那个人便出声了,他的声音里带有浓得无法化开的恨意,也有着显而易见的偏执:“唐尧,没想到这样,你居然还能认得出我。”   见唐尧伏在地上一点声息都没有,唐少华慢慢蹲下身,一把扯住唐尧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   此时的唐尧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嘴唇早已被咬得全是血迹,他整个人被冷汗浸透,脸颊上粘满了发丝,他的身体因疼痛而发冷,兀自颤抖不已,他努力控制,强自忍耐,仍因唐少华过大的动作而止不住从喉间溢出一丝抽气的声音来,只是,尽管他已痛到忍无可忍,却依然没有一丝示弱的表情,这让唐少华冷哼一声,对屋子里的人道:“帮我这样抓着他,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唐尧根本无力开口,唐少华再度握住他已被断去两根手指的手,并捏住了第三根手指。   “你若开口向我求饶,我便考虑停手,如何?”憎恨早已让唐少华的表情扭曲,他因得以折磨唐尧而产生一种快感,却又因唐尧的不示弱而感到心有不甘,他自小就被唐尧压在脚下无从翻身,直到被赶出唐氏,落破潦倒,现在总算他们的立场颠倒,唐尧任他宰割,这让他无可抑制地兴奋起来,仿佛能主宰一切。   唐尧并没有吭声,也仍紧闭着双眼,可他却忽然勾起了唇角,唐少华蓦地一怔,随即双眼变得血红,只因那抹笑看在唐少华的眼中简直刺眼到了极点,只因,那俨然还是从前的唐尧,那抹笑,如此轻蔑如此不屑,仍是那么高高在上,也仍是倨傲狂妄,仿佛,他永远都只能是被他踩在脚底下的那个唐少华。   “咔嚓”一声,清脆凛冽,唐尧剧烈地颤抖起来,唐少华的眼神则越渐疯狂,他盯着唐尧那张惨白的脸,神情愈发狰狞:“唐尧,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能忍!”   无论如何,唐尧只有忍,他忍到晕厥,再到被痛醒,意识早已模糊一片,但他依然在忍,他不知道最终自己到底被断去几根手指,也不知道唐少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更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当似乎有个熟悉的人出现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对他说道:“……我……的……琴……是……不……是……碎……了……”   他也没听清楚那人说了什么,然后又是一波疼痛席卷了全身,他痛得只想蜷缩起来,可偏偏手和脚统统动弹不得,他继续忍耐着,意识再度远离沉重的身体,等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被一个人背在身后。   是陈颐吧……   他昏昏沉沉地想着,应该是他,他也应该来了,他等了那么久,总算把人等到了……   “……对不起……”恍恍惚惚之中,似乎有人低低地道。   ……为什么说对不起?   ……因为什么事而要说对不起?   ……又是谁……对不起谁呢?   “……陈……颐……吗……”   “别说话,很快就到了……”   “……到……哪……里……”   “到医院,我送你去医院……”   “……琴……呢……”   “在呢……”   “……你……呢……”   “我?”   “……会……痛……吗……”   “不会……”   “……那……就……好……”   他似乎感到安心了,而意识,仿佛又一次远离了…… 第19章 还是唐尧(一)   唐尧醒来的时候,被疼痛包围着,但比起之前来,已经要好许多,然后他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便知自己已身在医院。   “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嗓音响起,唐尧一怔,不由出声问:“……陈……颐……呢……”他的嗓子哑得不像话,对方没有回答,而是道:“你先喝点水。”他这么说着,唐尧感到唇边多了一根吸管,便含住了吸管,就听对方又道:“你严重脱水,身上多处骨折,还有严重的内出血,手指就别提了,全部打了石膏,一条腿也断了,已经用手术内固定了,半年后还要做一次手术,基本上这半年你恐怕不能下床,也没办法再弹琴了。”   唐尧喝完杯中的水,那人又倒了小半杯给他,一直到第三个半杯喝完,唐尧才停了下来。   “陈颐被请到警局做笔录,应该很快就会回来,毕竟他不是伤你的人。”   “……这件事……就算了……就当……没人……受伤……”唐尧忽地道。   他这句话显然把对方气得半死,却又没办法说他什么,半晌后,他低低地道:“唐尧,我一直知道你的打算,可看你被伤成这样,难道你还要我袖手旁观?”   唐尧的眸色依然静如止水,他的嗓音尽管低哑却依然放得温和,他唇角的微笑再度浮现,依然显得云淡风轻:“……既然……知道……我的……打算……那……这点伤……不算……什么……”   “唐尧你……”   对啊,他是唐尧,唐尧决定的事,从来都不会后悔。   “哎……”他忍不住叹一口气,盯着唐尧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你……先走吧……小心别……让陈颐……看见……”   他无可奈何,只得先一步离去,临去之前,他终是忍不住回头对唐尧又说了一句道:“唐尧,你知道你这样做,我从来都不觉得是正确的。”   他说完,便离开了,仿佛再多看一眼都觉得不忍心。   ---------------------------------------------------------   陈颐从警察局走出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是挤压着的,他身上到处都是血迹,但他也没在意,只是一个劲朝医院的方向走去。   他此时对什么都浑然不觉,仿佛只剩下一副躯壳,他的心被抽离得半点也不剩,好像一夕之间,天都塌了下来似的。   走到医院,走进病房,就看见了怵目惊心的白,惨白惨白的,唐尧也像是一副躯壳,静静地躺在那里。   陈颐的眼睛一眨不眨,也不坐下,他只是一动不动站在唐尧身边,看着唐尧,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忘了应该做些什么。   唐尧醒着,他听见了脚步声,像是陈颐的,但脚步声到了很久,却没有人吭声,于是唐尧便出声了,他轻轻地唤道:“……陈颐?”   陈颐浑身一震,看见唐尧的眼睛睁开了。   陈颐嘴巴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唐尧又唤了一声,陈颐这才想起,噢,他看不见。   “嗯……是我。”陈颐找到声音,回答了唐尧。   唐尧的脸朝着声音的方向侧了侧,便露出了微笑,他从初次面对陈颐开始,就一直带着这样的笑容,一直也没有变过。   陈颐却有些站不住,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还能对我笑?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见陈颐不吭声,唐尧这样问着。   出事的人到底是谁?   陈颐感到自己似乎也在笑,但是,那似乎是惨笑,不过幸好,唐尧看不见。   “没……事。”只是短短两个字,陈颐却说得艰难之极。   “……那……就好……” 第20章 还是唐尧(二)   陈颐觉得自己不再是陈颐,唐尧却还是唐尧。   陈颐说不出话来,唐尧停了会儿,像是想到什么,又道:“我……睡了多久……今天……是周几?”   “……周四。”   “哦……那……还好……明天……你替我去……我会……跟学校……说一声……”   陈颐面对唐尧,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怔怔地看着唐尧,听唐尧说话。   “莫……管家……才来过……下次他来……之前……要提醒……我,我这样……可见不了他……”   “哦……还有……那些家长……送来的……能吃……你就帮我……吃了……那些盒子……别忘了……去还……顺便……替我谢谢……他们……”   唐尧的生活本就简单,并没有什么事是需要他操心的,说完这些,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别的事来,就也不再说什么了。   陈颐却总觉得唐尧还应该再说些什么,但最终,他什么都没有等到,却等到了这样一句:   “你……也回去……休息……吧……我想你……应该整晚……都没睡……”   陈颐傻傻盯着唐尧,他很想对唐尧说一句,唐尧,你管管自己,可这一句,只有他最没资格说,于是他只能换一句,对唐尧道:“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   唐尧有些无奈,知道强迫不了他,便只好随他。   ----------------------------------------------------------   令陈颐意外的是,唐尧伤得那么重,他也被警察带去了警局询问,但那之后,竟是一片风平浪静,没有一个人知道,所以也没有一个人来探望唐尧,不过原本,他也不知道谁会来探望唐尧,而学校里有他代课,只道是唐尧病了,唐尧亲自打的电话,将受伤的事瞒得严严实实,莫管家那里,虽然没想好要用什么借口,但还没到说的时候,当陈颐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大半个月就这么平静地流淌过去了,他除了一、三、五去给唐尧代课以外,也都待在医院里,最多不过回去拿换洗的衣物,拿一些生活用品,慢慢的,他会回去煮饭菜带来医院,唐尧从一开始只能躺着,到现在能坐起来,而这半个月下来,他并没有问陈颐任何事,陈颐是不知该如何开口,而唐尧,却好像压根忘了是因为陈颐而遭受的这些伤。   还有一件事令陈颐非常在意,那就是琴,重伤昏迷中的唐尧尚且记得问一问那把琴的情况,但醒来之后他却只字不提,仿佛知道自己恐怕不能再弹琴的缘故,他便索性不再过问,他不问,陈颐也不能告诉他实话,琴当天就碎了,碎的根本无法修补,虽然陈颐把那些碎片都捡了起来,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他觉得很可能都不需要再处理,也就让它去,但是,他却骗不了自己,他知道他仍想给唐尧一个交代。   赶在莫管家按期到来之前陈颐安排唐尧出了院,当然这也是唐尧的意思,为了骗过莫管家,他让医生把手上和脚上的石膏都拆了,实际上,拆了也无济于事,因为他的手肿的根本不能看,不过幸而已到了深秋,莫管家来的那天,陈颐将唐尧裹在了被子里,就这样将唐尧一身的伤隐瞒了过去。   秋去冬来,陈颐心里清楚,天一冷,伤势就更加难熬,可唐尧连痛都没喊过一声,他整天躺在卧室里,一点声息都没有,若不是陈颐每天时不时就要送食物和药进去,并且要花时间喂他吃下去,他常常会有一种唐尧已经死在房间里的错觉,这种错觉总让他觉得毛骨悚然,浑身打起颤来。   冬天天冷,就算开着空调,他也不能经常去给唐尧擦身,有时候因为一受凉,唐尧就病了起来,他一病就吃不进东西,吃了就吐,于是找医生给他挂点滴,如此日复一日,那本就荒芜的小屋,只显得更加死气沉沉,唐尧不提任何要求,陈颐也不便去打扰,就这样一个月又过去了,陈颐在心中数着日子,却一天比一天更心神不宁,这天在上课的时候,他正在拨弄琴弦,突然的,只听见“铮”的一声响起,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而琴弦蓦然挣断,已将他的手指拉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第21章 惊涛骇浪(一)   陈颐匆忙赶回家中,连鞋子都来不及换就冲进卧室里,却见唐尧不知因何将脸埋在枕头里,陈颐一颗心“哐当、哐当”猛烈地跳动着,他轻轻拨开唐尧湿漉漉的发丝,慢慢转过他的脸,就见他双眉紧蹙,脸色惨白,唇角的血并未凝固,而他好像已经没有了气息,陈颐颤抖着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却一点声息都感觉不到。   陈颐连忙拨通了“120”,在救护车赶到之前,他又拨出了另外一通电话,接电话的,依然是那个漫不经心的男声。   “你……给我的那些药……为什么没有作用?”   “怎么可能,你又不是没见过发作时的样子。”   就是见过,才……   “那……是不是剂量……搞错了?”   “不可能错的,你是说,他没有发作?”   “他没有,所以,我一直在给他用——”陈颐这句话说出口,就忽然有一种后怕漫天盖地地朝他涌来,他一时顿住,不敢再细想下去。   “那恐怕只有一种可能……”   男人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仿佛敲响了丧钟。   “他早就发作了,而你,却不知道。”   闻言,陈颐只觉得浑身冰凉,饶是他有所准备,这一刻也不禁感到天崩地裂……   ……他早就发作了……   是呀,他只是拼命忍着,从来都不让自己看见罢了。   难怪他一吃东西就吐,难怪他总是在生病。   但他怎么能忍到那样的程度?连向他求救都不肯?   他甚至由着自己不停地给他喂药都没有过怀疑……   陈颐隐隐约约中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地方似乎出了错,他想过无数种可能,想过万一唐尧真被他害死了那他这条命索性就赔给他,可他完全错估了唐尧的忍耐力,他足足多给唐尧喂了十天的量,而在十天前,唐尧恐怕就早已陷入了无边的痛苦和忍耐当中,但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陈颐有些抓狂,心中的闷痛根本无从缓解,他苦笑不止,不禁自嘲地道:   陈颐啊陈颐,你这一条命赔给他,估计也已经不够……   ----------------------------------------------------------------   陈颐跟着救护车一路去到医院,他坐在急诊室门口看着医生护士为了抢救唐尧进进出出,他再度感觉到自己的肠胃整个颠倒,也不知过了多久,唐尧被推了出来,送进病房,陈颐连忙冲上去问医生:“他会醒来吗?还是永远醒不过来了?”   医生也没说话,严肃地盯着他片刻,才道:“我们已经联系了警察,他们一会儿就到,你先跟警察解释一下他体内过大剂量的毒素是怎么一回事。”   唐尧手脚骨折未复,就算不是医生也知道这些药肯定不是自己吃进去的,那问题必然出在一起住的人身上,所以他们必须先联系警方,除此之外,他们还必须联系病人的家属,只因为刚才那个“醒不醒的过来”的问题,他们也无法回答。   陈颐站在病房外,也不敢进去,因为其实从第一次唐尧住院开始,他就仿佛有一种预感,那就是哪天唐尧躺在里面再也不会醒来,而自那天晚上开始,他夜夜都会在梦中惊醒,因为所有的梦境,都是唐尧被折磨的片段,这一个多月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陈颐病的次数并没有比唐尧少,只不过唐尧更加严重,而陈颐选择了无视,因为他知道有一个抉择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也绝不会再动摇。   不过,当江天玥出现陈颐面前的时候,陈颐还是有些愣怔,至于江天玥,在看见陈颐的时候,也不禁叹了一口气,只因病房里那个唐尧不知生死,而眼前这个陈颐,简直就是个行尸走肉,根本没比病房里的人好多少,也根本不像是大仇终于得报的模样。 第22章 惊涛骇浪(二)   找了个空房间,给陈颐倒了一杯水,江天玥才坐了下来,可是坐下来,他又不知该从哪里讲起,本来他是警察,一切该由陈颐向他开□□代才是,不过对唐尧和陈颐的事知根知底的他,这时的立场却是颠倒的,医生跟他说的情况他不用问就知道那是陈颐干的,而陈颐恐怕也根本不会否认,这本来就是他要对唐尧做的事的一部分,清楚如他,根本就懒得问陈颐,却也让他更加烦恼这些恩恩怨怨要从何说起。   陈颐两手交握,一直低垂着头,他的指节发白,两只手紧紧攥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脸来,看着江天玥问:“如果……我去自首,那会被判死刑吗?”   他这个问题问得如此平静,甚至还带有一点期待,让江天玥没好气地翻一个白眼道:“你就这么巴望着他死?然后你也跟着他一起去死吗?”   “我欠他的,就算还不起,我也只能用这条命还了。”陈颐又低下头,他凄然一笑,道。   “你是还不起,可是他也没要你还,如果他要你还,一开始就不会允许你接近他!”唐尧真是把一个天大的麻烦丢给了他,江天玥抓了抓头,又是气愤又是无奈。   “我不明白……”陈颐一愣,抬头看江天玥。   “你还不明白吗?你不妨仔细想一想,还是你根本不敢去细想?”江天玥盯着他,声音一下一下敲进陈颐的心里。   不敢去细想……   一开始陈颐的确分辨不出来,但在第一次住院后,陈颐就有了一种越来越不敢确定的感觉,唐尧没有问他因什么而欠了钱,没有问他那是什么地方,也没有找警察,更没有将自己受伤的事透露一丁点,他更不为自己折断手指不能再弹琴而难过,所以他也没有因身体变得糟糕而怀疑,甚至瞒下了每一次药瘾的发作,他……   陈颐瞪大了眼睛看向江天玥,嘴唇抖动了起来,半晌才冒出声音:   “难道他……他……本来,就打算把这条命还给我?”   “不然呢?他又不是傻瓜,就算被撞瞎了眼睛,生活还是能自理,他还弹得一手好琴,长得也是招蜂引蝶的类型,他好端端地活在属于他的静谧的世界里,又何苦要让你这么折腾他?”虽然江天玥知道所有的过错不能算在陈颐一个人的头上,可现在唐尧醒不过来,他就是没办法好声好气地跟他讲话。   陈颐却只注意到江天玥的前半句话,他不禁问:“他的眼睛……是被撞瞎的?”   “是啊,反正他现在半死不活,我也不想再隐瞒,他的眼睛正是被你的母亲给撞瞎的。”   唐尧啊唐尧,别怪他把这件事说出来,一报还一报是没错,不过若是还得太过,那人家也是承受不起的。   陈颐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炸响了,那日他还以为唐尧不肯说,是因为双目失明这件事对于唐尧来说可以算是报应,所以才会说不出口,可没想到,唐尧不说,是因为跟他的母亲有关,母亲毒瘾发作,开车在马路上狂奔,最后出了车祸,她不仅自己死于当场,还撞死了一个人,但当时没有任何人告诉他,他的母亲是去撞了唐尧!   “唐尧应该在被撞前就看见是你的母亲了,因为醒来后他就看不见了,也因为是你的母亲,所以他才会叫我们把这件事瞒下来,他的父亲因为这一连串的事决定公布唐尧的死讯,让他脱离唐氏,目的自然是为了保护他,顺便保护唐氏,你也知道一个唐少华就恨他恨到这种地步,虽然他恨的其实是整个唐氏,唐尧不过是被迁怒的对象。”江天玥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是叹气,对陈颐道:“老实说你们家三个人都是因唐尧而死,没错,真正的起因也在唐尧,不过其实到他眼睛瞎掉的那天起,我就已经不觉得他还欠你什么了,当然,我是旁观者,没这么说的立场,而且他还活着,活着的人总是比死去的人要更难熬一点。” 第23章 惊涛骇浪(三)   陈颐的脑中乱得不得了,他几度都有一种无法呼吸的感觉,亏他恨了唐尧那么多年,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加害者,江天玥说的没错,死的都已经死了,他的妹妹,他的母亲,还有他的父亲,留下他一个人活在恨意中苦苦挣扎,唐尧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眼睛看不见,身陷在漆黑的生活当中,而这还是他的母亲所造成的,唐尧将被这黑暗困一辈子,而他,却又毁了唐尧弹琴的手,以后……   陈颐不允许自己再想下去,现在唐尧还昏迷不醒,谈什么以后,就算有以后,他又要拿什么脸去面对他?   正如江天玥所说的,唐尧根本不要他还,所以江天玥只是来告诉他一些本来他就应该知道的事,然后江天玥就进入了病房,又过了没多久,唐家的人陆续出现了,唐尧的父亲也在里面,陈颐在外面清楚地听见了哭泣的声音,和一声又一声的叹息。   医生被叫进病房,陈颐依稀听见里面似乎在讨论“醒不醒”和“救不救”的问题,然后他听见一个人重重地叹息,似乎说了一句:“不救……也罢……看他自己吧……”   陈颐听在耳中,眼泪忽然涌了出来,一时间泪雾迷蒙,过了又不知多久,医生先走了出来,江天玥陪出来,就见医生对他摇了摇头,江天玥烦恼又难过地压着眉毛,再后来,唐家的人也走了出来,唐父走到门口的时候脚步定住了,他的视线移到了陈颐的身上,陈颐茫然地站在原地,他看不清唐父的神色,却能感觉到他失去儿子的痛苦,有一瞬,恨意似乎决堤涌向自己,但下一瞬,仿佛想到病床上的唐尧是为了什么而变成这样又勉强将恨意放下,陈颐内疚得无法自持,他觉得就算现在被唐父一棍打死都是应该的,但唐父最终什么也没表示,什么都没说,再也不看陈颐一眼,转身离去。   “都是你!都是你!把我哥哥还来!”蓦地,陈颐眼前一晃,也没看清楚是什么人从病房里冲了出来,只感到自己被猛地大力一推,整个后背就撞到了走廊的墙上,紧接着就是一拳揍了上来,陈颐压根不想还手,他也没力气还手,他昏昏欲死,要不是还撑着一口气想等唐尧醒过来,他早就没力气站在这里了,他苦笑着,感觉一股腥甜涌至喉中,他不愿被人看见吐血的狼狈模样,于是勉强咽了下去,不过也没被揍几拳,因为江天玥及时赶过来阻止了,揍人的很快被唐家的人拉走了,但陈颐仍然听见他不断叫着“还我哥哥来”这句话,陈颐面无表情,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几次力不从心,江天玥看不过去扶了他一把,就听陈颐小心翼翼地问他:“我能……去看看他吗?”   江天玥自然不会拦他,现在唐家的人都走光了,唐尧一个人在里面,他既然甘心情愿被陈颐报复,恐怕心中也是没有恨意的,让陈颐陪陪他,总比一个人待着要好。   “唐尧的父亲不希望唐尧再难受下去,现在唐尧虽然昏迷不醒,但药物的作用还是在他身体里反应,医生的意思是再下重药,先保护他的心脏要紧,但是这种药副作用也很大,所以一切就看唐尧的造化,能醒还是不能醒,一切顺其自然。”江天玥对陈颐转达了刚才病房里唐父和医生讨论的内容。   陈颐慢慢走向唐尧,喃喃地道:“也好……这样也好……”他伸出手,似是想抚上唐尧的脸庞,但还没碰到,就停了下来,然后缓缓收了回去,攥成了拳:“醒来……我把欠你的都还给你……如果醒不来……我也跟你一起……”   江天玥无言地看着这一幕,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唐尧造的孽,不过十多年过去了,当初造的孽,也该收尾了吧…… 第24章 唐尧醒了(一)   谁料,就在陈颐话音落下,江天玥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唐尧发出了一声细微却充满痛苦的呻-吟:   “呃……”   陈颐瞪大眼,大脑完全失去了反应,幸而江天玥还在,他连忙跑出去找来医生。   医生也有点吃惊,刚刚还醒不过来的人,居然说醒就醒,不过这一醒,却不是那么好受的,此时唐尧仿佛身处在痛苦的旋涡里,疼痛纠缠不休,他既难受又痛苦,但却一直紧咬着嘴唇,陈颐怔怔地看着,看着他再度将脸埋进枕头里,只为了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这一刻陈颐的心脏揪紧了,他知道,唐尧恐怕日日夜夜都在忍受着这样的痛苦和煎熬,偏偏连一丁点都不肯让自己知道,宁愿就这么死去,而他母亲发作的时候他亲眼目睹,一样难受,一样痛苦,他逼着母亲戒毒,同时又忍受不了母亲如此承受痛苦,最终还是去买了药给母亲吃,可唐尧却……   陈颐忽地跑了出去,他一直跑到厕所里,扶着洗手台大吐特吐,可又因为根本没吃东西的缘故什么都吐不出来,偏偏肠胃和内脏仍在不停地翻搅着,但他这点难受又算得了什么?此刻的唐尧恐怕比他难受一百倍,一千倍。   陈颐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觉得里面的人就是个魔鬼,是把好端端的唐尧害成现在这样的魔鬼。   “魔鬼……你是魔鬼……”陈颐“砰”的一拳,砸上了镜子里的自己。   -----------------------------------------------------------------------   回到病房,陈颐却不敢走进去,他站在门口,静静等待着,不知等了多久,等到总算见到护士从里面出来,他还是不敢迈出脚步,片刻后,江天玥也走了出来,他看见门口站着的陈颐,脸色疲惫地道:“我去给他煮个粥,你如果……”他后半句没说下去,刚才他从头到尾目睹了唐尧发作的痛苦,虽然作为警察,他没少接触这种情况,不过唐尧却不一样,他刚才这样看着,忽然觉得唐尧若一死了之反而更轻松,可他为何还要醒过来?还是为了陈颐吗?陈颐一句话,就把他从昏迷中唤了回来,而陈颐自己却逃之夭夭。   “你干脆把我带走吧,我实在受不了了。”陈颐忽地向江天玥伸出双手,仿佛希望江天玥将他拷走。   他的一只手因刚才击碎了镜子而使得指骨血迹斑斑,江天玥看在眼里,却毫无感觉,只是冷冷地道:“受不了也得受,你自己对他做的好事,难道你逃得掉吗?还是你以为躲起来他就不用受罪了?”   陈颐木然地站着,面如死灰。   江天玥揉揉太阳穴,不想跟陈颐再说什么,他越过陈颐,正要离去,想了想却还是只能丢下一句:“他刚才问你在哪里,你如果不进去,那就永远别进去。”   听到这句话,陈颐一呆,忙不迭奔了进去,江天玥摇摇头,无奈到了极点,他任命地去给唐尧弄点吃的,不管怎么样,醒来总归是好的,再大的困难,他相信凭着唐尧刚刚那份坚忍,总是会熬过去的,虽然过程必然充满艰辛,但人还是活着好,活着才有希望。   --------------------------------------------------------------------   陈颐奔至唐尧身边,想握他的手,却意识到他的手还不能握,想帮他擦擦汗,却又觉得自己没资格,他两只手只能垂在身侧,剩下视线专注地看着唐尧,唐尧刚刚经过一番忍耐,眉头还没完全舒展开,但听见声音,他又勉强睁开眼睛,那双眼睛此时黑得没有尽头,仿佛最美的夜空,里面星星闪闪,可是却疲倦得连一点光都照不进去,陈颐看着他的眼睛死死地咬着嘴唇,他知道如果不这样做,下一刻自己恐怕就会忍不住哭出来,他连自己的妹妹去世的时候都没哭,知道母亲出了车祸当场死亡也没哭,当父亲为了还债努力工作而不慎从楼梯上摔落过世了也还是没哭,他觉得要哭,就要等让罪魁祸首受尽他们一家所受的苦之后才有资格哭,但现在,他忍都忍不住,尽管他咬着嘴唇,可是眼泪已经掉落下来,他一面庆幸唐尧看不见,一面又因唐尧看不见而愈发自责,陈颐觉得再这样下去他迟早要崩溃,可唐尧被他害成这样都没崩溃,他又有什么资格崩溃? 第25章 唐尧醒了(二)   “……陈颐……”   这个人唤他名字的时候声音永远都那么温柔,让陈颐的眼泪顿时又涌出了眼眶。   他拼命压下哽咽,不让自己的声音听来有任何异状:   “醒了就好,你什么都不用说,一切,等你好了再说。”   唐尧听了,静了片刻,却道:“……有一句……话……我一定……要告诉你……”   “你说。”   “你来了……我很……高兴……谢谢你……成全了我……我……很对不起……你……”   唐尧这句话,让陈颐顿时屏住了呼吸,他从不知道这世上原来有这样一个人,他一直在等待着自己,等待了十年之久,带着他所有的愧疚和歉意,与他在不同的地方一同背负着逝去的生命,那重量压得他们快要垮掉,于是,这成了他无论如何都要向唐尧动手的原因,而这恰恰也是唐尧无论如何都要拼命忍耐的理由,因为毕竟这三条性命实在太过沉重,让他们早已不堪重负,陈颐在这一瞬间,意识到他和唐尧的心原来早就是相通的,唐尧等着这一天,只希望将那份重量卸下,而自己的恨意,也等着有倾泻而出的一天,他们相互之间都在等待,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可这一切,又公平吗?唐尧所承受的,早已超出了他所要施予的,否则,他又怎么会难受痛苦到无法呼吸呢?   “唐尧……”他的声音颤抖着:“你再也没有对不起我,以后,这一辈子,你都不准再说这句话。”   唐尧似是微微一怔,随即,整个人像是松懈了下来,他吐出了一个“好”字,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言语。   陈颐就这么看着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慌,唐尧身上的伤伐如此沉重,一旦卸下心头重担,是不是就再也不需要醒过来了?醒过来不外乎是更多的痛苦,而且他已经看不见,一切不可能重来……但为什么只要一想到有这个可能,他的心就好像被刀绞起来一样的痛呢?只要一想到失去唐尧,他就觉得一切都仿佛寂灭了,而他活着,也完全失去了意义。   “唐尧……唐尧……”   他低低唤出了这个名字,既不想打扰到他,又忍不住想要这样轻声唤他。   唐尧并没有回应,也不知道会不会再睁开眼睛。   江天玥虽然带来了粥,却发现唐尧再度陷入沉睡,他只好把粥放在一边,不过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此时的陈颐跟刚才他去买粥时的陈颐脸上的神情已完全不同,他不知道唐尧对陈颐说了什么,居然能让陈颐不再像之前那样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眼神也不再黯淡无光后悔沉痛,他忽然意识到这两个人之间存在着一种必然的关联,而且这种关联一头连着生,一头系着死,唐尧若死,陈颐必定不愿独活,也只有陈颐这颗想要复仇的心,才能把唐尧从当年的过错中拯救出来,原来……竟是如此!   一想通这层道理,江天玥只觉得心头震颤不已,他看着病房中两个人一躺一站,忽然就觉得仿佛天经地义,原来就算是三条性命的重量,也仍然是可以背负的,只要两个人在一起。 第26章 再见家长(一)   唐尧醒来这件事毕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无论他还要面对多少困难,唐家人的想法跟江天玥一致,只要活着,总归是好的。   不过唐尧醒来后再度睡去,却又沉睡了足足两天的时间才又一次转醒,偏偏一醒来就又是一场折磨,这次陈颐没有逃开,而是全程看在眼里,他不舍得唐尧一次又一次咬伤自己的嘴唇,索性伸了手给他咬,直咬得鲜血淋漓,陈颐却反而露出满足的微笑来,只是心痛仍然难抵挡,只因唐尧咬着他时所用的力道让他清楚地意识到他正在对抗的事有多痛多难,但这都是自己加诸在他的身上的,此时他恨不得受苦的人是自己,可这样的话听起来毕竟没多少说服力,他也只能伸出手让他咬,才能稍稍抵消一些心口不断泛起的疼痛罢了。   能做的事少之又少,但陈颐仍然坚持守在唐尧身边,无论唐尧睡着还是醒着,那两天陈颐几乎没有离开过唐尧的身边,他连自己睡觉的时间都舍不得给,只有在困得实在支撑不住的时候才会闭上眼睛打个盹,睡了不到十分钟又惊醒,因为他生怕唐尧会醒过来,但睡着不醒,他也一样不安,所以才短短一周不到的工夫,陈颐自己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江天玥来的时候看不过去,要他去休息,陈颐却执意不肯,这天,被告知唐尧的父亲要来,陈颐才总算肯听江天玥的话回去休息,但他怎么可能休息得好,那个家中有唐尧苦苦的忍耐,忍耐到几乎没命,所以陈颐回去只是换了一身衣服,稍稍打理了一下自己,又去了一趟学校,继续请了几次课的假,便又赶回医院。   现在唐尧醒的时间和发作的时间已经差不多有规律可循,经常深夜会有一次,通常深夜是人体免疫力最弱的时候,那个时间点发作起来必然是苦不堪言,之后唐尧便会因疲倦而沉沉睡去,这一睡大概在第二天十一点的样子才会转醒,但这并非自然转醒,而是药性发作之故,所以醒来通常又要经历一番困苦,然后会由陈颐喂他吃东西,吃完东西唐尧会再度感到疲倦,但不太睡得着,所以江天玥便让唐尧的父亲在中午十二点过后的时间来探病,这样最为保险。   陈颐回到医院的时候已经过了一点,唐尧的父亲还没离开,他连忙想要避开,却已经来不及,唐尧父亲坐的位置一抬眼就看见了他,陈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他怕极了唐尧的父亲把他赶出去,让他再也见不到唐尧。   唐尧的父亲唐胜风看见陈颐后不由深深皱起了眉头,要说起来,尧儿能醒过来也多亏了陈颐,可是尧儿会变成这样,受那么多苦,也是他一手加害的,就算尧儿说不怪他,但作为父亲,又怎么可能真的不责怪?   只是,陈颐这几日消瘦的程度让唐胜风也是一惊,他直觉再这样下去,眼前这个孩子恐怕随时都可能会倒下,现在他就已经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了。   “是……陈颐吧……”   唐尧忽地低低开口。   唐胜风一惊,他怎么忘了,唐尧的耳力极好,不仅因为他生来音律极佳,不然自己的母亲也不会嚷着要他来学古琴,而且自失明以后,很多分辨事物的能力都逐渐转到了听力和嗅觉上,现在陈颐既然来到,他听出陈颐的脚步声显然一点也不费力。   唐胜风却仍然有些不悦,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父亲……请你……原谅他……是尧儿……对不起您……”   闻言,唐胜风只能深深叹一口气,他转向唐尧,注视他道:“哪里是你的错,我也有错,要不是我……”   “父亲……”唐尧打断他,不让他再继续说下去。   “好吧,我知道了,让我跟他谈一谈,放心,我不为难他。”唐胜风道。   “谢谢……父亲……”唐尧说着,不由露出一抹极淡的微笑来。   看着这抹微笑,唐胜风的眼中也泛起了浓浓的心疼,更多的是宠爱,他不禁低低地道:“你啊……哎……从小我就拿你没办法……” 第27章 再见家长(二)   陈颐战战兢兢,跟着唐胜风去到了医院一楼的休息室里。   唐胜风给自己点了一壶伯爵红茶,问陈颐要什么,陈颐只是一味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唐胜风只好又要了一个茶杯,分了一点茶给他。   陈颐低头盯着茶杯,脑中早已一片空白。   唐胜风看着他低下的脑袋,完全是一副犯了错甘愿认罚的模样,口吻一下子倒也严厉不起来,他瞪了他半天,见他还是没有想要将头抬起来的样子,不禁低喝了一声他的名字:“陈颐。”   陈颐被吓到了似的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或许是这几天他瘦的太过的缘故,好像脸上只剩下了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眶,唐胜风见到他眼睛里的血丝,他也听江天玥今天告诉他陈颐一直守在唐尧身边寸步不离的情形,一颗心也就软下来几分。   “陈颐,你知不知道,你就像一个噩梦一样,一直存在在我,和我们唐家每一个人的心里。”唐胜风这时开口,对陈颐道。   陈颐当然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却仍是没有开口。   唐胜风也没逼着他说话的意思,继续对他道:“知道你会出现,也知道你可能会对尧儿不利,但我们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尧儿在等着你,所以,这十年来,我们每天胆战心惊,就是怕你哪一天就出现了。”   陈颐又低下头,双手用力绞在一起,直绞到没了血色,他却毫无所感。   “没想到,你真的出现了。”   唐胜风继续面对陈颐的脑袋,定定地道。   陈颐闭上眼,咬了咬牙,然后他抬起头来,盯着唐胜风,对他开口道:“求求您,让我留在他的身边照顾他!”   他的神情看起来一片惨淡,又是那么痛苦不堪,如果不答应他,感觉下一秒他就会死去一样,这倒是让唐胜风看得有点心惊,他忍不住问陈颐:“你一会儿伤害他,一下子又要照顾他,你到底想要对他做什么?”   “我什么也不做,都是我的错,他早已不欠我了,是我欠了他,我想还给他,只要他能好起来,让我死都可以。”陈颐急急忙忙,一股脑儿地对唐胜风说道。   唐胜风却斥道:“你才几岁,一天到晚把‘死’挂在嘴边!”   陈颐觉得自己说错话了,顿时闭上嘴,垂下眸来无意识地咬了咬唇。   唐胜风却好像有点看明白了,他不禁问陈颐:“你真的只想照顾他,再也没有别的企图了?”   “没有了,我什么都不要。”陈颐快速地摇着头道。   “那你说说,你真的只是为了自己的妹妹,自己的父母找上他,可你这样对待他,不觉得太过分了吗?”作为父亲,唐胜风仍是忍不住要问一问陈颐,他没等陈颐回答,又道:“我知道,当年是尧儿开车不小心撞了你的妹妹,但……哎……”   说到当年的事,唐胜风也只有叹息,人命总归是人命,虽说只是一场到处都可能发生的车祸,可肇事者是尧儿,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其实什么也改变不了:“当年车祸后,我给你们家送钱,你父亲不要,说他只要尧儿的命,你让我怎么办?尧儿当年是嚣张,闯的祸也不少,可撞了人,他自己也不好过,那时他每晚都做噩梦,想去看你妹妹,却也知道你们是不会让他见的,其实我也知道,你们怪我用钱把车祸摆平,让身为肇事者的尧儿置身事外,可你的父母那么激动,私下去学校找他,我怕他出意外,只好安排他出国,那时我根本不会想到你的父亲跑去借了高利贷,你的母亲因为你妹妹的死太过痛苦而染上了毒瘾,你又因为欠债的缘故被迫退学去工作,这些在你们看来都是尧儿害的,可……总之等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第28章 再见家长(三)   这时候的陈颐,忽地想起一件漫无边际的事情来,他想起初次见到唐尧的时候,他在弹的那一曲《广陵散》。   学琴的人都知道,《广陵散》还有一个名字,叫《聂政刺韩王曲》,说的是战国时期,聂政为了报仇,改头换面,潜心苦练琴技,历时十年,回到韩国,因琴技高超而被召进宫中,最后成功将韩王刺死的故事。   他当时听是《广陵散》,便觉得那是巧合,哪里知道唐尧早就用琴在暗示着他们的关系,他现在也知道了为什么唐尧在家中从不弹琴,恐怕那是因为他不愿让自己经常想起被退学的事才会这样做的吧。   呵……唐尧……他什么都为自己准备好了,什么都设想周到了,他就准备好将那条命用不着痕迹又理所当然的方式还给自己,可他怎么不想一想,当知道所有真相后的自己又该如何自处?当然,自己也可能会是那种心肠硬的不得了的人,又或是,江天玥什么也不说,就让自己以为报了仇,泄了恨……但,不会是这样,其实在初次见到的第一面,自己的心就软了,如果当时他就分辨出那曲琴音的意思,若当时他就把自己的身份全盘托出,会不会……唐尧会不会,就不会被自己害成这样?   他忽地低头望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指……完好无损,能不能索性换给唐尧呢?被折断手指,肯定很痛吧,有多痛呢?   陈颐情不自禁地握住自己的食指,忽地用力一拗——   “陈颐你做什么!”   唐胜风吃惊地登时站了起来,他明明还在说话,虽然陈颐的眼神好像变得不对劲起来,他也看见陈颐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指,可他万万没想到,陈颐居然对自己……然后他发现,陈颐居然在笑,他抬起脸,看着唐胜风问:“伯父……把我的手指给他用吧……我希望他……还能继续弹琴……”   唐胜风虽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让陈颐想到了尧儿抚琴的手指,还冷不丁掰断了自己的一根手指,眼见陈颐还没冒汗,他自己冷汗倒是出了一堆,他不禁凶巴巴地对陈颐道:“傻瓜!尧儿的手指我当然会找最好的医生医好它的,他当然还能继续弹琴,你做什么傻事!”   “真的?”陈颐似是不敢相信地问。   “当然是真的,我何必骗你!”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陈颐打心底里感到高兴。   “好个屁!快起来!跟我去找医生给你打石膏!”唐胜风沉着脸,拖着陈颐上楼,陈颐这时才开始冒冷汗,但他仍在想着唐尧能继续弹琴的事,不禁喃喃地道:“他可以继续弹琴了,哎不行,他的琴被弄碎了,我一定要帮他修好才行……不然他手好了,却没有琴……那该怎么办呢……”   唐胜风只觉得陈颐一定是中了邪了,可他满脑子都是尧儿的事,也不见喊一声疼,这又让唐胜风有一种“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感觉,可他们毕竟还年轻,年轻就还有机会,错了也还能弥补。   --------------------------------------------------------------   江天玥是没想到陈颐跟唐胜风说个话都会把自己的手指给说折了,他瞪大眼睛,看着陈颐打着石膏的手,可陈颐眼中却又满是欢喜的神情,唐胜风把人交给江天玥,摇摇头对他说了一句道:“你要设法让陈颐这小子去休息,我看他的脑子不太正常,不过看来他对尧儿是真心的,虽然尧儿是因他所伤,但他也没少受罪,尧儿甘愿自己受苦,化解这段仇恨,陈颐又一心为尧儿考虑,坏事也总算变成了一件好事,倒是要麻烦你,盯着陈颐一点。”   “我会的,伯父放心吧。”江天玥点头道。   “医生我会去找最好的,尧儿的伤总归不能让他落下病根。”唐胜风说着,看向病房,此时陈颐又重新回到病床边上,他正痴痴地看着唐尧,唐胜风忽觉心头一跳,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但又觉得人命最重要,便也随它去了。 第29章 陈颐失踪(一)   陈颐的状况的确令江天玥不放心,但考虑到不让陈颐守在唐尧身边的陈颐更令人不放心,他也只能任由陈颐留下来。   江天玥毕竟有工作,不可能天天来,他身在警队,一般没有任务的情况下就会来医院转一趟,不过就公来说,唐尧身上还有一个案子,那就是唐少华的下落,关于陈颐利用帮派抓了唐尧的事,唐尧虽然让他不要插手,但为了保护唐尧,他还是间接地在进行调查,至少不能让唐尧再有什么闪失,现在既然陈颐已经完全不考虑报仇的事,那他也不用守着跟唐尧的约定,反而可以仔细调查清楚,再加上陈颐手上药品的来历,也可以顺便查一下。   这日他去到医院已经是下午了,令他意外的是陈颐不在,坐在唐尧床畔的人是唐尧的弟弟,也就是那天动手打陈颐的人,唐宇。   唐宇是唐胜风弟弟唐俊华的儿子,今年十八岁,才刚上大学,唐尧离开唐氏后,虽然一直一个人生活,但逢年过节还是会被秘密接回唐家,这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在这种事上,唐氏自有相关的渠道,可以做得天-衣无缝,在保护唐尧这件事上,若非陈颐的缘故,唐胜风本就不遗余力,而唐宇跟唐尧最亲,可以说比起自己的父亲唐俊华来,唐宇更听唐尧的话,他来探病不出奇,但陈颐不在,就让江天玥感到奇怪了。   “陈颐呢?”江天玥走进病房,随口问道。   “我来的时候他还在呢。”唐宇对陈颐有偏见,唐尧躺在医院里,都是陈颐的错,所以他一来不关心陈颐在哪里,二来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也不是很好。   “我醒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他。”午后唐尧的精神总是会好一些,他现在靠坐在病床上,一旁的唐宇正在低头仔仔细细地削一个苹果。   一般这个时间陈颐一定会在,不过唐家的人来时他会回避也属正常,这时候唐宇却道:“今晚我留下来陪我哥哥。”   “你明天不用上课吗?”唐尧问他。   “明天下午才有课,最近哥哥在医院,我哪里还有听课的心思,不管怎么样,今晚就让我陪哥哥吧?”唐宇的语气里有一种撒娇的味道。   “谁都可以,就你不行。”唐尧的话里却没有什么余地,江天玥自然知道他顾忌的是自己的病情,夜晚发起病来,可不是唐宇一个孩子能对付的,尽管他已经十八岁了,不过也才十八岁而已。   “为什么?”唐宇却不肯依:“为什么那个人行,我就不行?”   那个人指的自然是陈颐,江天玥听出唐宇不悦的语气,便在一旁道:“我也陪过夜,你怎么就把我给忘了呢?”   “玥哥哥不算。”唐宇却道。   江天玥一愣,苦笑问他:“为什么我不能算?”   “你是哥哥的好朋友,你不会伤害我哥哥。”唐宇有些咬牙切齿地道。   “小宇……”唐尧闻言呆了一呆,却不知道后面的话该怎么跟他讲,又该如何替陈颐解释,他想了想,最后只能跟唐宇说:“你放心吧,哥哥已经不会再有事了。”   “哼,我可不信,那个人整天在哥哥身边,说不定就在动什么歪脑筋!”唐宇固执地道。   “陈颐他……不会的。”唐尧知道越是这样说,可能越是会引起唐宇的反感,但他又不可能顺着唐宇的意思,于是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比小宇还要重要吗?”唐宇却忍不住又问。   唐尧闻言无奈极了,只能微笑着对他道:“小宇当然也很重要。” 第30章 陈颐失踪(二)   唐宇这时削好了苹果,再将苹果削成一块一块,他递过去一块对唐尧说:“哥哥,吃苹果。”然后又说:“哥哥让我回去,我就回去,小宇只听哥哥的话。”   唐尧的神情中似是闪过一抹忧虑之色,但一闪即逝,唐宇也没有发现,他吃着唐宇喂给他的苹果,随口问唐宇:“你今天是开车来的?”   “嗯。”   “那你一会儿是直接回学校?还是先回家?”   “回学校。”唐宇说着,又问:“不过我想明天上午再来看哥哥,可以吗?”   “当然可以。”唐宇微笑道。   唐宇看着唐尧,不知为何垂了垂眸,然后又笑起来,再喂过去一块苹果,自己则把最后留下的苹果芯啃得干干净净。   ------------------------------------------------------   唐宇离开病房后,唐尧对江天玥道:“你还是派人跟着他,陈颐应该是被他带走了。”   “你真觉得是小宇?”江天玥问。   “嗯。”   “好,你告诉我他的车牌号。”   唐尧报出了唐宇的车牌号码,江天玥出去打了几通电话,回来后对唐尧道:“陈颐没找到之前,晚上我会过来,但我现在要离开一下,有唐少华的下落了。”   他说着,见唐尧轻轻蹙了蹙眉,就又对他说道:“放心,我知道你怕陈颐被牵连,不过依我看这是你多虑了,陈颐其实比你想象中的更能保护好自己。”   唐尧微微点头,江天玥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走出了病房。   ------------------------------------------------------   陈颐醒过来的时候,四周围一片漆黑,他浑身的骨头像是要散架了一样,而且头痛欲裂,好一会儿,他才想起自己似乎是帮唐宇去拿车上的东西,然后被人击中了后脑勺,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他被捆进了麻袋里,隔着麻袋被几个人揍了好一阵,还被威胁叫他不要再去找唐尧。   陈颐的双手一直被绑在身后,也不知多久了,现在一点知觉也没有,他试着动了动,只觉得疼痛一瞬间尖锐地刺入脑中,他发现自己的一只肩膀好像脱臼了,但至少还有一只手能活动,幸而对方绑人的手法并不是特别专业,陈颐摸到绳结,判断出来恐怕不需要自己摸出刀片就能挣脱开,但他毕竟只有一只手,而且还得先把石膏拆掉。   麻袋里的空气稀薄,陈颐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耐下心来,慢慢摸索着,过了好久好久,陈颐总算感到手腕一松,随后他把皮带扣中的刀片找出来,割开了麻袋,同时割断了捆绑麻袋的绳索。   呼吸稍稍顺畅了一些,但陈颐仍在原地蓄了好长时间的力,才终于试着站起来,但好几次都没能站稳,有一条腿一用力就疼,他看了一眼麻袋附近落下的铁棍,也不去理会,只是环视周围,发现自己被关在了一间仓库里,而现在虽然不知道是几点,但夜幕深重,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陈颐想到他必须回医院,不然唐尧发作起来又要咬伤自己,他尽管一瘸一拐却仍然加快了速度,好不容易走到门边,却发现仓库的卷帘门是锁着的,陈颐试着推了几下,不禁有几分绝望,他靠着门闭目又休息了片刻,忽然想起刚才一眼掠过的时候,曾经见到的一扇窗户。   有窗户……就好办。   仓库极大,窗户也相当高,好在仓库里少不了梯子这种东西,陈颐爬上梯子,再翻上窗户,用力推开它。   窗外的夜色又深又浓,风相当冷,陈颐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第31章 陈颐失踪(三)   这晚,唐尧没有入睡,发作过后尽管疲倦非常,他却因为担心而始终醒着,江天玥告诉他唐宇的车在唐宇探病的间隙曾开出过医院一次,不过因为当时并没有监视,所以也无法得知唐宇的车曾开去过哪里,又是谁开的车,后来唐宇的确直接回了学校,所以江天玥暂时没有找到陈颐的下落。不过显然唐宇有伙伴帮忙,所以现在江天玥只要派人跟着唐宇,看他跟哪些人接触,就能顺着这条线找到陈颐。   这时江天玥知道唐尧醒着,索性就陪他聊天,他说起陈颐,仿佛是想叫唐尧安心:“陈颐这个人性子倔,认准了就不会放手,事实上不止一个帮派的老大要他加入,但都被他拒绝了。”   “他若看着眼前的事,就分不了心去做别的事。”唐尧躺在床上,眼睛睁开着,其实在他看不见之前曾经见过陈颐一面,记得那是车祸之后,陈颐退学之前,这也是他初次去到音乐相关的学院里,不过那时他还没有动过半分想继续练琴的念头,倒是在琴室里,他见到陈颐在弹琴,那琴音听来虽然昂扬壮阔,却偏偏透着浓浓的郁愤和苦闷之情,到了高-潮那段,陈颐忽然按住了琴弦,使得琴弦猛然间震动不已,但陈颐的表情里却有一丝悲伤,然后唐尧见他几次抱起琴想砸了它,却始终还是舍不得,最后陈颐默默把琴收回了琴盒,在琴室里独自坐了很久。   后来他认真学了琴,便知那时陈颐的心很乱,所以才按下琴弦,弹琴的人,心若不静,便无法继续。   而那琴音,离开学校后唐尧就想了起来,是祖母曾经弹给他听过,并将过典故一并讲起过的……《广陵散》。   “他连琴也放弃了,又怎么会加入帮派。”唐尧静静地道。   “我可不是为了跟你说琴不琴的事,而是陈颐身手不错,头脑也好,才会有被人家看中的。”江天玥道。   “要不是他母亲染上毒瘾,他也不会跟这些帮派打交道。”唐尧却道。   “好啦好啦,你别总是把他的事扯到自己的头上,说到底,这些都是个人的选择问题,世上有那么多人走错路,走上歪门邪道,我们做警察的每天面对的都是罪犯,他们大多数都是因为没钱,又或是因为需要钱才走上了歧路,难道每个罪犯犯罪都有必然的理由,都是身不由己吗?刚认识你那会儿,我怎么就没发现你是个那么悲天悯人的人呢?”江天玥挖苦他道。   “也不是悲天悯人,我哪有那么多心思考虑别人,只不过因为自己恰好遇到了而已。”唐尧却道。   “说的也是,光陈颐一家就让你费尽了心思,不过从前也好,现在也好,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始终还是你,明明你变化那么大,却又好像应该会变成这样似的,但其实若当年你的眼睛没有出事,我想又会是另外一番变化,不过谁知道呢,人只有短短一生而已,我们能走的往往也只有一条路,兴许因为你一直贯彻的就是自己的想法和信念,所以我才会觉得你其实没有太多的改变吧。”   江天玥望着窗外的月色,他跟唐尧之间的孽缘可以一直追溯到小学,那个时候两个人不打不相识,他狠,唐尧更狠,气焰简直嚣张狂妄到了极点,最后却发现原来他们的正义感是一样的,只不过他的父母是普通的工薪阶层,而唐尧身后有一整个唐氏撑腰,所以唐尧的作风难免会更夸张一点,手段也更令人瞠目结舌一点,但往往痛快非常,不过也是因此,唐尧被人误会是常有的事,可唐尧从不在乎这些,因为他从来都是问心无愧,坦坦荡荡。 第32章 给你我的命(一)   翌日一早,唐宇就来到医院,但他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江天玥得到消息,知道他在来的路上拐去过一间仓库,不过跟踪唐宇的人并没有在仓库里发现陈颐,江天玥猜陈颐应该昨晚就逃走了,可是逃走了却迟迟不出现,江天玥能够想到的唯一理由就是陈颐受了伤,所以江天玥趁唐宇探望唐尧的时候离开了医院,沿着医院到仓库的路线反向寻找陈颐。   不过他在医院的电梯间就跟陈颐错过了,他刚下电梯,恰好陈颐所处的那架电梯门关上,所以江天玥没有见到他。   陈颐出了电梯,扶着墙慢慢地走着,他的样子看起来糟糕透顶,脱臼的肩膀整个掉了下来,他却没有另外的手去扶,因为他如果不伸手扶住墙,恐怕连站都站不住。   他一瘸一拐,走得很慢,几乎是挪动着脚步,慢慢挪向唐尧的病房。   -----------------------------------------------------   病房中,唐尧等江天玥一离开,就开口对唐宇道:“小宇,你是不是最听哥哥的话?”   “当然啊。”唐宇毫不犹豫地道。   不料唐尧却问他:“那哥哥问你,陈颐在哪里?”   唐宇一愣,当即否认:“他在哪里,我怎么会知道?”   唐尧望着他的方向,淡淡地道:“哥哥从小看着你长大,虽然我现在看不见你,但你的语气却瞒不了我。”   唐宇又是一怔,他看着唐尧片刻,便放弃似地道:“既然哥哥猜到了,那小宇就认了,没错,陈颐是我找人带走的,不过,我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错。”   “我知道,你是为哥哥好,哥哥不怪你,但哥哥还是希望你放过他。”唐尧的语调依然平静,平静地听不出来有任何脾气。   唐宇却不肯,所以也不说话。   唐尧这时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不过他并不熟悉,所以一时没在意,他知道唐宇固执得很,于是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小宇。”   “不!我不放!”唐宇顿时站了起来,激动地道:“我为什么要放过他,哥哥你被他害成这样,难道我不能帮哥哥出气?他伤害我最重要的人,我就要他好看!”   唐尧等他说完,只是静静地问了一句:“小宇,你忘了哥哥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吗?”   唐宇一愣,这句话似乎戳中了他的死穴,他瞪着唐尧半晌,忽然大声地冒出一句来:“哥哥你是个大笨蛋!”说着,他转身就往外跑,却蓦地又停下了脚步,因为他看见了扶着门框站在那里的陈颐,他顿时就推了陈颐一把,并冲着他愤愤地道:“都是你!是你害我哥哥那么难受的,我那天都看见了,哥哥那么厉害的人,他却痛得整个人都在发抖,我就是想去握住哥哥的手,可他的手碰都碰不得,他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到处都是血,还是觉得难受,你把我哥哥害成这样,还有什么脸每天来这里照顾他?”   陈颐被唐宇一推之下险些跌倒,好在他本来就扶着门框,这时手下又用了几分力气,可是面对唐宇的这番指责,他却连半点借口都没有。   “是我不好……”陈颐好不容易发出了声音,可是声音小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你该死!你真该死!”唐宇冷冷地对陈颐道。他的确恨死陈颐了,他好想把唐尧一身的痛都让眼前这个人尝一尝,虽然现在陈颐看起来也不太好,但恐怕根本不及他哥哥的万分之一。 第33章 给你我的命(二)   “是,是我该死。”陈颐用了几分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清楚,他直视唐宇充满恨意的目光,忽然意识到看不见的唐尧是不是也总会觉得自己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也像是这样充满了恨意?他没敢去看唐尧,而是开口问唐宇:“你要我怎么做,才肯让我留在这里?”   “陈颐。”病房内传来了唐尧制止的声音。   “你有本事让自己变成瞎子,我再考虑你是不是能留下来。”唐宇想都没想地道。   唐尧忍不住皱眉,他知道自己眼睛的事唐宇一直介意,而知道了真相后的陈颐恐怕也不会比唐宇少几分,他听到陈颐一声“好”,知道要糟,顿时喊出声道:“陈颐不要!”   陈颐一点一点挪到病房里靠墙的茶几边,拿起上面搁着的一把水果刀。   唐宇本就不相信他敢这么做,所以冷眼看着完全不加以阻止。   陈颐抬起手,就要往自己的一只眼睛上刺去,在刺之前,他对唐宇道:“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陈颐!”   “扑通”一声,唐尧掉下了病床,这让唐宇和陈颐顿时心惊肉跳,唐宇赶忙去扶,陈颐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因而使得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唐尧这时先一步用手腕的力量撑起了自己,但他这一摔,显然让原本固定好的伤腿和手指再一次受创,也不知道骨头有没有移位,不过唐尧一心想要阻止陈颐,也顾不上这些,唐宇想把他抱上床,也被唐尧阻止,就见唐尧看着陈颐的方向道:“陈颐,你不要这样,让我跟小宇说。”   “哥哥,你什么也别说,我先抱你上床,然后让医生来帮你检查一下!”唐宇看着唐尧额头冒出的冷汗,知道他一定又伤到了,不禁心急不已地道。   唐尧仍是摇头,面对唐宇道:“等我说完……再去。”   唐宇急得直皱眉,却听唐尧对自己这样道:“小宇,我让你放过陈颐,因为……哥哥把命给了他,小宇,你……要哥哥的命吗?”   唐宇闻言愣怔,他怎么可能要唐尧的命,于是便摇头,口中说道:“我……不能要,可是……可是……”   唐尧却笑了,又道:“你看……你要他动手他就会动手,他也把命给了哥哥,哥哥……不亏。”   唐尧用自己来阻止,唐宇又能怎么办呢,他呆了好半晌,才问唐尧:“真的吗?是这样吗?他把命也给了哥哥吗?”   其实刚刚在病房门口看到陈颐的时候,唐宇的脑海中隐约闪过一个念头:   这个人真是不要命了,被威胁了还敢来!   还有,被打成那样,居然逃了出来,也真是不要命了!   原来是这样啊……   这个人,真的把命给了哥哥了吗……   唐宇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陈颐一眼,陈颐的脸上脏兮兮的,有些地方看起来是早已干涸的血迹,他的嘴唇青紫青紫的,他的肩膀斜斜地挂在那里,但他压根不去管一下,因为他执意要等医生检查完唐尧的伤势后才肯去医治自己的,而他有一只手的手指也是肿的,他的裤子上血迹斑斑,根本没办法弯曲,他只能靠在窗台上,尽可能支撑着自己,只是从头到尾,他的视线都注视着唐尧,一刻未离……   好吧,既然是哥哥说的,那姑且相信你……   但唐宇依然不是很开心,只因自己哥哥的命,凭什么就给了一个他都不曾见过的陌生男人!虽然他也不是没听过“陈颐”这个名字……   总之……   哼! 第34章 唐尧生气了   唐尧这一摔不仅要重新拍片,还要重新固定,陈颐后来站不住了就慢慢滑落坐在了窗台下,医生忙着帮唐尧包扎,叫陈颐去拍片叫了一次没叫动就只能先作罢,等他总算把唐尧处理好,再转身检查陈颐的时候,才发现他的伤势极重,已经完全走不了路了,于是医生赶忙叫护士去找一张病床过来,也就在等床的工夫,唐尧对陈颐道:“陈颐,你到底伤成了什么样?”   唐尧的嗓音里头一次生出了薄薄的怒意,他虽然跟唐宇说了那样的话,但他后来一次都没有朝陈颐的方向望过去,也没有要跟陈颐说话的意思,只因为他是真的在生陈颐的气,陈颐拿起水果刀时的果断和他没有一丝犹豫的语气令他感到一阵后怕,如果当时自己晚了一步掉下床,那岂不是……   “如果你为了我把自己弄瞎了,你觉得我会如何?你是真的要我把这条命赔给你吗?”唐尧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伴随着深深的疲倦,他没等陈颐开口,又道:“因为我反正看不见,所以你觉得你怎么样都无所谓吗?”   “不、不是的……”   陈颐的话被唐尧打断:“唐宇还是个孩子,他因为不懂事伤了你,我替他向你道歉。”   唐尧如此冷淡的口吻让陈颐顿时感到心慌意乱,他张了张口,却只喊出了唐尧的名字:“……唐尧……”   就在这时,护士将病床推进了病房,唐尧听见声音,便对陈颐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来:“你最好先把自己的伤养好,我不需要病人来照顾我。”   唐尧知道自己这几句话说得极重,尤其是对现在的陈颐来说,但他总是无法控制地想到万一陈颐真的因为唐宇的过错而出了什么事,他就再也无法原谅自己,其实说到底,他还是为了自己,因为不想再尝到那种无法心安的滋味,他丝毫都没有顾及到这一刻陈颐的心情,他又是在怎样的状态下脱困而出的?自己除了能听到陈颐一瘸一拐的脚步声之外,也根本看不到他身上其他的伤势,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以至于需要病床来抬,那么他为了脱困和脱困后又是用了多少意志力才回到医院回到了自己的面前?   这些唐尧只要一想到就觉得心烦意乱,也不知道之前那个任由陈颐无论如何报复都不在意的自己去了哪里,自己受点伤忍一忍就过去了,本来以为最多就是把命赔给他,结果现在陈颐受了伤,他又看不见,情况反而比赔一条命更为复杂。   唐尧轻吐一口气,为了说服小宇,他才会那样说,说陈颐愿意把命交给自己,可事实上,却并不是不沉重的,性命的重量,他早有领教,所以才会对现在满身是伤的陈颐发脾气。   -----------------------------------------------------   陈颐被医生和护士抬上了病床,他看见唐尧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他却不敢再出声,他只能任命地被推离了唐尧的病房,被推去接受检查。   -----------------------------------------------------   这夜,唐尧的药瘾再度无可抑制地发作起来,对于一心一意想要戒掉成瘾性药品的人来说,需要扛过每一次发作时极端痛苦和难受的过程,而且并没有第二个选项,唐尧之所以心智能坚定到如此地步,大半是因为当时已经放弃了性命的缘故,觉得这是面临死亡必然要经历的痛苦,而每次的忍耐比起当初被折断手指的疼痛来说,不过是旗鼓相当,只是前者更为漫长一点,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面对。   当时那样的忍耐不知过去了几天,有一天,他感到意识完全离开了自己的身体,甚至觉得他已经功成身退了,不料却被救醒,然后得知陈颐知道了一切之后不再希望他有事,既然如此,他就不能再只想着死,若他真的死于陈颐给他用的药,那恐怕会让陈颐一辈子无法心安,这就使得他们的立场一下子颠倒,他十年来日日夜夜的感受,并不愿加诸到陈颐的身上,于是他义无反顾继续忍耐,毕竟凡事只要有开始,就会有尽头,哪怕要花上好几年的时间,他十年都等了,不怕再花上十年,更何况这件事根本不需要十年。   但终究是辛苦的,也是煎熬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两到三次,这样算下来显然是漫长的,而一旦什么时候一天变成了一次,慢慢地再转变为隔天一次,然后三天一次的话,那就成了希望的开始。   唐尧对自己一直都是充满信心的,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 第35章 不再隐瞒(一)   江天玥来了又被唐尧赶走了,唐尧用的借口自然是陈颐,江天玥虽然知道陈颐伤势严重,不过按照陈颐的性子,恐怕等包扎完还是会来找唐尧,所以也就信以为真地离开了,他当然不知道唐尧跟陈颐生气的事,也不知道唐尧把陈颐赶走的事。   兴许是唐尧一天一夜没睡的缘故,这一次的发作简直来势汹汹,一开始是感到冷,随后就是四肢百骸都生生疼痛起来,这显然也是因为唐尧在重伤之下的缘故,这种痛仿佛浑身上下再遭受一遍当时的折磨,唐尧最近忍惯了,只是看在另外一个人的眼里就不同了,这个人,自然就是偷偷溜进来的陈颐。   他知道这种时候唐尧无暇顾及其他,但他又怎么能袖手旁观呢?曾经因为不忍看而逃走过一次,后来他告诉自己绝对不能逃走,唐尧努力面对,他也必须面对,本来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只是刚才离开前唐尧对他说的话仍在耳边,仍令他纠结万分,所以只好偷偷前来,他知道自己这样做说不定又会惹唐尧生气,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他拄着拐杖,努力放轻动静,来到唐尧的床畔,果然这时的唐尧早已无法察觉他的到来,他朝里侧躺着,身子一直在微微发颤,陈颐看着他的背,也不敢伸手去抓过他的手,事实上他也没有完好的手能用,他就这么静静地将唐尧生生受着的疼痛看进眼底,然后忍不住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开始说话,似乎想对唐尧说,但声音轻得又好像只是说给自己听:   “……唐尧,你别怪我,一想到你遭受的这一切,我就觉得自己受的伤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连想都没去想,听起来可能是借口,但这是真的。”   “你弟弟说的对,我该死,我明明目睹过自己的母亲经历过这一切,我明明是憎恨那些药将我母亲害死的,结果我把这笔账一股脑儿算在了你的头上,我那时一根筋只看着眼前的事,觉得如果不对你做一遍就对不起他们,也没资格再见他们一面,但自从知道你用你自己来向他们三个人赎罪之后,我才看清楚那都是母亲自己的选择,她选择逃避痛苦,躲在药物的环境里,可你却是被我害的,你问我受了多重的伤,可不知道为什么,伤得越重,反而让我感到越痛快。”   “被困在麻袋里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再让你一个人,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天赶回家时看见你一个人无声无息躺在卧室里的样子……你弟弟那么恨我,我怕再也不能留下来,如果要用我的眼睛来交换,那我也是愿意的,只是你说得没错,没了眼睛,我就更加没有资格留下来了,你已经看不见了,至少换我成为你的眼睛……”   “唐尧……我……”   陈颐喉间有些哽,一时说不下去,就停了停,好半晌之后又道:“唐尧……你别气,都是我不好……”   他才说了一半又没说下去,索性停了下来,他看着唐尧的身体一直在颤抖,他好希望能紧紧抱住他,更希望自己能替他痛,只是现在这些看起来都是奢望,别说他自己浑身是伤没法用双手去抱他,唐尧那一身伤恐怕也经受不住,但唐尧现在偏偏还要忍受药物给他带来的痛楚。   他现在看不见唐尧的脸,因为唐尧每到痛苦不已的时候,都会侧过首,仿佛想借此抵御向他袭去的疼痛,毕竟他连手都是不能用力的……   陈颐之后再也没说什么,而是就这样静静地待着,他想等唐尧睡下去之后再偷偷离开,免得被他发现再惹他生气。 第36章 不再隐瞒(二)   “……陈颐你答应我一件事……”   陈颐正想悄悄离开的时候,唐尧的声音却忽然间传来,那声音很低,显得虚弱又疲倦,更带着几分勉强,陈颐一听便愣住了,因为他发现原来唐尧一直都知道他在,若非听见自己正要离开的动静,他恐怕根本还没有出声的力气。   “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你先别说话,先睡,别管我。”陈颐连忙转身对着唐尧的背影道。   唐尧此时将身子动了动,却因为力气不够的缘故没能转过身来,最后他只是向后微微侧了侧首,不过因为幅度太小,陈颐此时还是只能看见他额际的线条,然后就是脸侧被汗水濡湿的长发,陈颐想走到床另一边看着他说,可一动拐杖又怕被唐尧察觉,于是只能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唐尧似是休息了片刻,凝聚了一番力气,才又缓缓开口道:“……陈颐你答应我……受伤也好什么都好……不要再瞒我……你知道我看不见……只有你……不能利用这一点……”   陈颐闻言,忽地就感到有什么在胸口炸开了,只觉得几番动容几番心痛几番感动,他怔了半晌,才想起来回答唐尧:“嗯,我答应你,绝对不瞒你。”   “……那……你现在……告诉我……天玥说……你自己……折断了……一根……手指……还说……这段日子……下来……你几乎……没有睡过觉……”   陈颐一愣,他这时才意识到刚刚自己都答应了唐尧什么,唐尧现在用着如此虚弱的嗓音责问他这些事,他又该怎么说?他才答应他不隐瞒的,可不隐瞒,叫他怎么说得出口?他真怕唐尧听了再一次动气。   他沉默好久都没再吱声,唐尧怎么会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于是也等了好久,等到有力气了便道:“……你说……我尽量不气……”   陈颐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委屈,他忍不住撇了撇嘴,一点儿也无法理直气壮,最后小小声地道:“我……我的手指你别担心,你父亲说会找医生帮你看手,他说一定要让你再弹琴,我……我就顺便让那个医生也看一看……那个……睡觉的话,就是不太睡的踏实,平常困了我也都会随时打个瞌睡的……还有……我的肩膀之前脱臼了,不过现在又接回去了,就是……就是韧带断了一根……嗯……那个……左腿有点骨裂,现在打着石膏,已经不太痛了……身上有一些淤青,过两天就会好了……还有……头上被缝了两针……”   陈颐的声音越说越小,越说越不敢看唐尧,明明唐尧本来就背对着他,他却把头越垂越低。   他说完停了下来,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也过了不知多久,唐尧的声音再度传来:   “……陈颐你真能干……”   陈颐咬着嘴唇,也不敢响。   唐尧有些没辙,只能勉力再开口:   “……还不快去休息……”   陈颐却没离开,半晌才鼓足勇气冒出一句话来:   “唐尧,你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跟你躺一个病房……”   唐尧没再吭声,他唯一一点力气都被陈颐耗得精光,所以在说完那句“休息”的时候就再也不想理会陈颐了,兀自陷入昏睡当中,陈颐等了好一会儿却以为他不肯答应,最后只好闷闷地离开了,走出病房门口的时候,陈颐又回头看了唐尧的背影一眼,表情显得委屈极了,最终忍不住咕哝了一句:   “还说不生我气……” 第37章 互诉衷肠(一)   医生姓李,是唐胜风专门为唐尧找来的骨科专家,他在研究了唐尧的片子后,对唐胜风和唐尧坦言道:“以现在的情形看双手要恢复普通使用应该没问题,比如端水杯吃饭这种,但若要重新弹琴的话必须把断裂的神经接补起来,所以存在一定的风险,而且要接补神经必须再断一次骨,若手术成功,那么将来弹琴也好做什么事都没有问题,可若手术失败,那么恐怕……”   最后那句话李医生不说,在场的人也都明了,唐尧的手恐怕就真的废了。   陈颐自然也在一旁,他听得心惊胆战,脸色发白,忍不住转向唐尧,却见他的神色平静如常。   唐胜风则是故作镇定,其实心中也是忧虑重重,他想了片刻,对李医生道:“我看,我再跟尧儿商量一下,应该还来得及吧?”   李医生点头道:“越早做决定越好,他受伤到现在快两个月了吧?”   “嗯。”唐尧静静地答。   “不能再等了,这个手术越快做越好。”李医生道。   “那就……”   “那再等一天,再给我们一天的时间商量。”   唐尧和唐胜风一起开口,不过唐胜风的声音更响一点,而陈颐却能听出来,唐尧的意思是做。   李医生点点头,道:“也好,多等一天没什么问题。”   唐尧这时忽道:“李医生,能否帮陈颐看一下?”   陈颐一愣,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墙壁里面,唐胜风果然冷冷地瞪他一眼,他瑟缩了一下,李医生也朝他看过来,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陈颐硬着头皮,对李医生开口,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我……我……”   “他跟我一样弹琴,所以我不希望他的手有事。”唐尧的声音温和沉稳地令陈颐呼吸一窒,他的话意却又让陈颐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碎掉了,他蓦地眼眶就热了,喉咙一紧,然后更加说不出话来。   唐胜风听唐尧这么说,心下一叹道:“他就断了一根手指,也请李医生顺便帮他看一看,如果要帮尧儿做手术,那就一并做了吧。”   “好的,没问题。”李医生答是答应了下来,但他心中难免要觉得奇怪,这年头断指怎么跟家常便饭似的,唐胜风并没有说得太清楚唐尧的手指是怎么断的,可他一看就知道是被折断的,因为每一根手指的骨头断裂处都不一样,所以那片子看得他头皮发麻,想想都疼得发慌,心脏也一抽一抽的,结果冷不丁告诉他还有一个人也断了一根手指,这真是令他一瞬间感到怔忡非常,也不知是所谓的世风日下,还是他太久没去了解年轻人的世界,已经落伍了呢?   唐胜风和李医生离开后,陈颐仍是撑着拐杖紧靠在墙边站着,一动也没动,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唐尧几乎要觉得陈颐好像连呼吸都不敢了似的。   不过最近一些事让他发现一个显著的事实,那就是陈颐的心肠比他要软得多了,比他想象中得也要软得多得多,这个人根本就是一颗水蜜桃,随便捏都能捏出汁来。   其实到现在为止,唐尧的印象中陈颐都好像还是那个十六岁少年的模样,有着分明的轮廓,利落的短发,和一双因为爱憎分明而显得纯粹明亮的眼睛,他已经不可能再见到十年后的陈颐,但现在这个陈颐仿佛跟当年那个琴室里的陈颐重叠了起来,不再执于仇恨的陈颐虽说不至于变成另一个人,但他性格中软绵绵的部分一下子都暴露在了自己的面前,让唐尧仿佛产生了一种自己开始认识那个十六岁的陈颐的错觉,这一来却使得唐尧意识到其实让陈颐硬下心肠决定向自己报仇这件事有多难,再加上他们还相处过三个月的时间,也就是因为这个难上加难的决定,导致当陈颐发现他做得超过了预想的之后的那份愧疚加倍了,所以这个陈颐才会对自己如此肝脑涂地。   这样倒也不要紧,等了十年,等来了这样一个陈颐,其实也不错,他原本的生活平淡又恬静,忽然之间却好像多了一种味道作为调剂,也着实有趣。 第38章 互诉衷肠(二)   陈颐愣愣地看着唐尧唇角隐隐浮现的微笑,这抹微笑在他受伤后极少能见得到,因为唐尧大多时候都是在沉睡和痛苦中度过的,而此刻,这抹笑容中却又有着一股熟悉而陌生的味道,熟悉的是唐尧跟最初认识时一样会那样对他笑,陌生的是这抹笑容似是另有深意,就好像……就好像……唐尧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但又像是别的什么,不过他不说,陈颐也不知道,只是当这抹笑容出现的时候,陈颐却觉得万分想念,仿佛心爱的珍宝失而复得了那样,让唐尧经历了那么多伤伐,他几乎以为这样的笑容不复存在了,现在再一次看见,陈颐只觉得心里又是激动,又是感动。   “过来……”唐尧忽地道。   “……嗯?”陈颐一愣,不知道唐尧的意思,一时没动。   “你打算一直站在墙边吗?”唐尧却道。   “我……”   “还是觉得我会吃了你,所以离我那么远?”   “我不是——”   唐尧忽地想到了什么,又问:“还是……你的腿……坐不下来?”   “没、没有的事。”   “那就过来吧。”唐尧再道。   陈颐柱起拐杖,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然后就在床边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将拐杖搁在一旁,再去看唐尧,见唐尧脸上的微笑并未消失,他不禁低声问他道:“唐……尧,你……不生我的气了?”   “我生你的气,你的伤就会好了吗?”唐尧反问。   陈颐摇摇头,然后想到他看不见,立刻出声说:“唐尧你别生我的气,我以后什么都告诉你,什么都不瞒你。”其实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唐尧只要一生他的气,他就觉得难过得不得了,比当初他放弃学琴还要难过。   “这可是你说的。”   “嗯!”陈颐定定地点头。   “好,那我以后也绝不跟你生气。”唐尧亦道。   陈颐听到这句话,从昨晚开始一直纠纠结结都快要扭成麻花的心总算松了下来,然后,他想到手术的事,不禁问唐尧:“你……已经决定了,要做手术?”   唐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如果我的手指能够复原,就不用总是担心你一再自责了,你啊,做过了就做过了,其实我跟你之间早就分不清是谁欠谁更多,但你要知道,我现在的心情跟先前的十年比反而是轻松的,我应该谢过你了不是吗?这并非客套话,你来到了我自觉亏欠的生命当中,而且帮我弥补了缺憾,我唐尧二十多年的岁月里一直活得问心无愧,却因为自己的疏忽铸成了大错,我想现在的你应该能够明白我的感受,而且这样的感受,我想这世上也只有你能够明了了。”   听了这番话,陈颐终是忍不住伸出了手,他本想去握一握唐尧的手腕,但见到石膏刺目的白又停了下来,慢慢收了回去,口中说着:“我知道,那天你跟我道谢之后我就知道,可知道是一回事,真的亲眼见你受罪是另外一回事,但就算我如何自责,如何内疚,我心中隐约还是有一个声音告诉我,那就是‘不后悔’,虽然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认识了你,可是,能让我融入到你的生命当中,我却觉得太值得了,如果我们只是泛泛之交,那一定不可能认识到这种程度,我可能永远只能是你的贴身管家而已,其实昨晚我自己也想了很多,你气我不顾惜自己,气我把自己搞得一身是伤,这难道不是因为你也在关心我,在乎我,担心我吗?所以现在的我们是一样的,你受伤,我会难过,我受伤,你会生气,你跟我说,做过了就做过了,我也知道自责也好觉得亏欠也好都于事无补,不过,谁让你已经成了我命中注定的唐尧了呢?你对我而言,早已不是旁人那么简单了。”   唐尧静静地听陈颐说着,等他说完,唐尧唇角的笑意早已又深了好几分,他忽地开口,对陈颐道:   “……来,让我摸摸你。” 第39章 互诉衷肠(三)   陈颐一怔,还不及反应,已见唐尧的神情中多出了几分懊恼:“哦,我忘了现在我还碰不到你。”   陈颐还是不明白怎么唐尧突然就要摸摸自己,但因为唐尧那句话,陈颐不知道为什么心忽地“怦怦”直跳起来,这种感觉就好像他不小心撞见了令人脸红心跳的一幕,但这明明就是相当普通的一句话,唐尧的语气和表情也再坦然不过,陈颐这时对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明明知道他看不见自己,却愣是心跳漏了一拍。   吓!   陈颐瞬间移开视线,一只手不自觉地抚上了胸口。   “等、等你的手好了、好了、再、再说。”陈颐结结巴巴地回了唐尧这样一句。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问不出“为什么突然要摸摸我”这句话来,虽然他好奇的不得了,可这话一问出来好像就成了限制级的问题似的。   唐尧的双眸变得幽深起来,陈颐并不知道唐尧因为双手无法触摸,所以只是在脑海中默默描绘十年后的他的模样,但他再次看向唐尧,却突然想到若是他的眼睛能看到,那该有多好……   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又过了片刻,陈颐才低低地问:“手术你真的想好了,万一……”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最坏也不过如此,而且……”唐尧顿了顿道:“我相信现代医学,相信医生的能力,而且我对自己也有信心,在那么多值得相信的因素下,复原的几率会很大,但若真的无法复原,那么……”   陈颐不知道他要说什么,顿时心头一紧。   “你愿意弹琴给我听吗?”唐尧看着他的方向,却问。   “愿意!愿意!我愿意!”陈颐点头如捣蒜,随后冷不丁想起唐尧那把琴还没被修好,那琴是被唐少华生生砸碎的,而且还砸在了唐尧的身上……他想到这里,忽然又感到万分沉重,不过不管怎么样,唐尧的双手能复原才是最重要的。   “人生能寄情的事很多,未必一定要是琴,不过如果有希望,我当然盼望手术成功……所以,这个手术,非做不可。”   陈颐看见了唐尧脸上的决心,他这时主动伸出手去握住了唐尧的手腕,唐尧的手腕从住院到现在瘦了何止一圈,他的脸也消瘦下去不少,下巴越发尖了,衬得他的轮廓深邃逼人,使得之前的那份优美中一下子多出了好几分的凌厉,原本看上去稍显柔和的神情随着认识深了,才意识到那是因过去太深重的亏欠所造成的,那种亏欠将他原有的傲气磨的点滴不剩,可现在陈颐却觉得眼前卸下重担的唐尧好像在慢慢接近那个他曾经远远瞥过一眼的唐尧,只是经过多年的沉淀和等待,唐尧已经极善于将那份张狂收敛得遍寻不着,若说初识的那三个月唐尧是身在了迷雾之中,那么现在迷雾稍稍散去了一些,让陈颐总算能碰触到他的一角衣袂了。   陈颐没有太用力,指尖触到唐尧稍显冰凉的皮肤,他试图用掌心传递一些温度过去,有些话在这时似乎已经不需要再多说,陈颐当然是最希望手术能够成功的人,唐尧的琴音,曾经让陈颐觉得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一份平静,也是哪里都求不来的安心,他想起自己跟唐尧最初相处的那三个月,那时的生活,只让他觉得岁月一生静好。 第40章 修琴(一)   手术安排在一周后,这一周的时间陈颐一早就离开医院,开始按照网上搜索出来的地点一家一家跑古琴行或者是二手古琴收藏市场,到唐尧快醒来之前再赶回医院,他希望能赶在这一周的时间内,找到一位能够修理或者复原古琴的师傅,但几天下来一无所获,陈颐有些着急,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导师,但他去了学校,却听说导师早已不在国内。   出了民乐系大楼的时候,没想到却撞见了乐嘉盈。   之前乐嘉盈找到他的时候,就曾提过她已留校当了教古琴的老师,但她的出现不是偶然,所以事实上陈颐是早就知道她仍留在学校当中的事的,他与乐嘉盈两次见面,一次他对乐嘉盈说他们不可能继续,第二次乐嘉盈被帮派的人带走他出面去救对乐嘉盈来说是确有其事,同时她也误以为陈颐是真的欠了帮派的人一大笔钱,陈颐并未解释,他牵扯嘉盈进来已是无奈之举,当初退学时既然已经分手,他就没有想过将来,事实上,直到真正见到唐尧之前,他连自己的将来都从不曾想过。   乐嘉盈见到陈颐显然吃了一惊,若说当初她听到陈颐的下落忍不住还会去找他的话,当得知陈颐跟帮派有牵连,并且仍欠着一大笔钱以后,她的心意就已不再坚定如初,她隐约觉得现在的陈颐早就不是当初的陈颐,而现在见到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头上手上没少绷带、人又一下子消瘦下去的陈颐,她下意识就觉得他一定是被追债才会变得如此,虽然见到了无法当做没看见,可乐嘉盈的视线却一下子就闪躲开,心中不免觉得遗憾,倒不是她真的等了陈颐十年,而是十年中没有遇到过比陈颐更令她喜欢的人,但十年后的陈颐却早已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了,这使得她一直以来对他抱有的幻想也逐渐消失。   陈颐找能修琴的师傅一直没找到,导师也没能联系到之后,就在犹豫是否要找仍在古琴这行的乐嘉盈再问一问,现在既然见到人,就算同时也看见了乐嘉盈明确躲闪的态度,但他仍是开口叫出了她的名字:“嘉盈。”   乐嘉盈硬着头皮走上前,然后问他:“你怎么会来?”   “我想找一位能修理古琴的师傅,你有没有人可以推荐给我?”陈颐问她。   乐嘉盈倒是没想到陈颐的目的是这个,她不由问:“你的琴坏了?”   陈颐摇头回答:“不是我的,是一位朋友的。”   现在的陈颐背景太过复杂,乐嘉盈有些犹豫是否真的要介绍给他,陈颐见状便道:“嘉盈我知道你现在对我有所顾虑,不过我真的只是想将那琴修好,如果你真的有认识的修琴师傅……嗯,我可以只通过你见他,这把琴对我那位朋友真的很重要,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情,只希望能将琴修好。”   见他说的诚恳,而且还是为了朋友修琴,乐嘉盈有些微的动摇,本来就是自己喜欢过的人,十年后的陈颐甚至比十六岁时的陈颐还要多出不知几倍的沉稳,眼神也同样坚定清澈,乐嘉盈想起陈颐退学是因为要为当时已经变成植物人的妹妹挣医药费,心中忽地软了几分,现在既然陈颐说可以答应她任何事,乐嘉盈心中就有了主意,于是开口道:“你真的愿意答应我任何事?”   “嗯。”陈颐点头。   “那我要你告诉我所有的事,你跟帮派的牵连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又欠了多少钱?不然我没办法把你介绍给那位修琴师傅。”乐嘉盈道。   陈颐闻言一愣,随后苦笑了一下,便道:“对不起,那就当我没提过这件事,因为我不想再骗你一次。”   乐嘉盈没想到他居然会放弃,反而追问道:“你是不肯告诉我,还是不能告诉我?”   陈颐注视她回答:“这件事我不能告诉你,所以若我真的答应了你,也会告诉你不符合事实的情况,但我不想骗你。” 第41章 修琴(二)   眼见他眼神中方才出现的一丝希望变成了失望,笑容勉强了起来,乐嘉盈就觉得有些不忍,陈颐垂眸片刻,道:“你去忙吧,我先走了。”   乐嘉盈见他撑着拐杖慢慢离去的背影,忽地出声叫住了他:“陈颐。”   陈颐一愣,停下了脚步,然后转过身来面对她。   乐嘉盈上前几步,对他道:“这样吧,明天你把琴带来,让我拿去先给他看一看再说。”   陈颐再是一愣,问:“可以吗?”   乐嘉盈笑笑道:“看了再说吧,也不确定能不能修理好,不是吗?”   陈颐这下总算又看到了希望,他顿时脱口而出:“谢谢你,嘉盈!谢谢你!”   乐嘉盈蓦地见到他眸中升起的光彩和俊毅脸庞上浮现出来的笑容,一时不禁又觉得迷惑了。   -----------------------------------------------------------   回到医院刚好唐尧醒了过来,熬过一轮的发作后,陈颐便细心喂他喝水吃药,他并没有将这几天正在做的事告诉唐尧,他的确答应了唐尧不再隐瞒他,但事情没有着落之前,他没办法开口,而唐尧暂时不知情所以不会问起,既然不会问,他也就打定主意缓一缓再说,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赶在唐尧醒来之前回到医院,有自己在,江天玥不会天天来,所以他只担心万一唐尧哪天醒得早没人陪这一件事而已,尽管跟护士打过招呼,不过陈颐还是希望自己能在他的身边。   -----------------------------------------------------------   翌日陈颐将琴拿到与嘉盈约好的咖啡厅,他一直就将琴收在了自己的琴盒里,现在打开一看,嘉盈不禁愣怔,半晌才道:“这……已经不能算是修理了吧?”   陈颐苦笑道:“所以我根本找不到人,这等于要重新制一把琴,只是……”一想到这把琴是唐尧祖母留给他的,陈颐的心口就闷得发慌,他顿了顿才道:“……我还是想知道到底能修补到什么样的程度,然后再考虑其他的选择……”   “既然你这样说,那我还是帮你拿去问一下吧。”乐嘉盈道。   “谢谢你!”陈颐感激地道。   乐嘉盈这时看着他,忍不住问道:“陈颐,这十年来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她问完想到昨天陈颐的回答,连忙补充道:“虽然我们已经分开了十年,我也知道有些事你不能告诉我,但……总有能说的部分吧?当年我是后来才知道你硬要跟我分手的理由,但也仅限于你妹妹和你退学的事,你总是这样什么也不说,独自一个人做决定独自一个人承受,可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年,你至少让我把当年的事弄明白,也好让我从那段过去中抽身出来。”   陈颐看着她,他也知道自己一直都欠她一个解释,他退学之后几乎销声匿迹,断了过去所有的联系,每天打工睡觉两点一线,后来父母相继离世,他明确目标之后做事待人就更加小心,他从不把自己悲惨的一面暴露给任何人知道,因为这不仅于事无补,也会成为他的绊脚石,虽然现在嘉盈这样问来,但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他反而觉得更加没有必要将往事说出口,他能想到若将这些事说出来嘉盈会产生的反应,比如同情,比如已经不必要的怜惜之心,可这些他都不需要,所以他斟酌了片刻,便开口对乐嘉盈道:   “嘉盈,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喜欢过你,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上至今为止,你仍是我喜欢过的唯一一名女子,但退学后的生活让我再也无暇顾及这份感情,一晃就十年过去了,这十年来我的心境和想法变化很大,你这样问我,我只能告诉你,当年跟你分手,说不想拖累你兴许只是借口,现在的我来看,那时的我应该是不想被感情束缚住的缘故,至于其他的,我仍不想说,过去的已经过去,我无意将它拿出来联络感情,所以,我只能对你说,很抱歉,是我辜负了你。”   乐嘉盈其实并不想听他说抱歉,但她也从他的话中听出来,他所有不能言的都跟过去的那十年有关,这让乐嘉盈真的有些疑惑了,到底陈颐经历了什么事,让他将那十年当成禁区,连说都不能说,而看他这个样子,应该是连个说的人都没有,就算有,那也是极其亲密的人,只可惜那个人早已经不是她。   想到这里,乐嘉盈不禁微微一叹,然后要问:“你说你喜欢过我,那……现在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个问题让陈颐自己也是一愣,他脑中忽地浮现出唐尧的身影来,这让他愈发愣怔,随即立刻摇摇头回答道:“没有。”但,他已经有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人……   当然,最后那句话,陈颐并不需要说出口。 第42章 琴之冢(一)   陈颐没想到当天下午就接到了嘉盈的电话,嘉盈告诉他说那位修琴的师傅想要见一见琴的主人,陈颐当然不能答应,只跟嘉盈说琴的主人现在在住院,不方便见面,他问嘉盈那修琴的师傅能修到什么程度,嘉盈却没说,只说修琴的师傅希望当面跟琴的主人说。   这一来陈颐没有办法,唐尧手术还没做,他不想让唐尧这样见人,于是陈颐就跟嘉盈约定先将琴取回来,结果第二天陈颐又接到嘉盈的电话,说既然他拿着这把琴,那也算是有缘,如果可以的话,就先由陈颐代替琴的主人过去。   陈颐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约的是傍晚,唐尧睡下之后的时间,地点约在了大学附近一间古董店的门口,在陈颐的印象中那家古董店一直就在,但因为门面极小,加上里面总是黑漆漆的无声无息,所以他一次都没有进去过,现在想来,既然是古董店,那么兴许会收藏有古琴也不奇怪。   他到了目的地就给嘉盈打了电话,这个时间古董店的店门已经关闭,而电话中嘉盈说她已经到了,并让他在原地等一等,片刻后,陈颐就听见自己身后的店门打开的声音。   “进来吧。”开门的人是嘉盈,陈颐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薰衣草的香气,里面光线很暗,但仍是能看清楚靠墙的几只博古架,和两边陈设用的柜台。   “顾师傅在楼上。”嘉盈对陈颐说着,重新关上店门,然后走到前面带路,绕过一架屏风后,陈颐看见了木制老旧的楼梯,嘉盈率先走了上去,就听楼梯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陈颐因为用拐杖的缘故走得慢,走了一半上面的光线就涌了过来,除此之外他还听见有人拨弄琴弦的声音,等他再上去几步,越过楼梯的木栏栅扶手,就见到了那个修琴的顾师傅,还有满屋子的琴。   原来古董店的二楼,竟然藏着一间偌大的制琴房。   “顾师傅,我将人带来了。”嘉盈出声道。   那是一位老人,岁月的痕迹爬满了他的皮肤和他的头发,年纪看起来已超过七旬,此时正穿着一袭青色的长衫盘腿坐在地上,被众多古琴包围着的他,好像穿越了时空而来,一时之间,陈颐又想起了初次见到唐尧时的情形,那时,他身上也有一种类似的气质,这似乎是常年浸淫在琴中被琴所感染出来的一种自在出尘的气息,在他们的身上,时间流淌地仿佛特别慢,也特别安静一样。   陈颐自己也弹琴,也学了好几年的琴,可跟他们一比,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然后多了一分俗气,但也正是由于他也弹琴,才能轻易分辨出来两者之间的差异。   听到乐嘉盈的声音,老人抬起头来,他的目光熠熠,令与他对视的陈颐心头一慑,他硬着头皮慢慢走上前,对老人道:“您好,我是陈颐。”   老人点点头,道:“我已经听嘉盈说了,你说这琴的主人不方便见我,不过看你的样子,好像也不怎么方便出门。”他的嗓音显得十分苍老,语速因而也很是缓慢。   “这一点也不碍事。”陈颐立即摇头道,然后他瞥见置于老人身旁的琴盒,和那里面早已四分五裂的琴,不禁又开口道:“不瞒您说,琴的主人因为我的缘故受了伤,明天一早就要动手术,我是瞒着他来修琴的,他现在还不知道这把琴的状态。”   听他这么说,老人不禁一愣,他又上上下下打量了陈颐好一会儿,才道:“那你告诉我,他的琴弹得如何?”   陈颐略一思索,便回答道:“他的琴,让人不倦,让人无悔,让人心驰神往,心悦诚服,义无反顾。” 第43章 琴之冢(二)   “哦?”老人闻言便道:“看起来,他对你似乎很重要。”   “是。”陈颐点头。   老人看着他片刻,忽地垂眸看向琴盒中那把残琴,然后悠悠地道:“听琴识人,听一个人的琴音,就等于听他的心音,琴能磨炼一个人的心,心也能因琴而静,看来这把琴曾经有一个很不错的主人。”   陈颐心头一跳,语音也忍不住带了一丝颤抖问:“您说‘曾经’,难道,这把琴……”   老人深深叹了一口气,才对陈颐道:“琴身已碎,只能重新照着琴身打造一把,然而就算一模一样,也已经不是同一把琴了。”   这其实是陈颐能够料想得到的结果。   好半晌,整个室内都没有了声音,陈颐默默望着那把琴,一时呆呆的,他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他很清楚唐尧即使知道琴坏了,也绝不会责怪他什么,但问题是唐尧的心一定会很难受,而且一定还有别的太多不舍的情绪,可这些唐尧统统都不会跟他讲,说不定还会像没事人一样反过来安抚自己,等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才会将那些情绪释放出来,而自己永远都不能在这件事上安慰他……   “我知道了……那,让我先把琴拿回去吧……”   陈颐只能对老人这样道。   ------------------------------------------------------------   回到医院,陈颐呆呆地伫立在唐尧的病床边,唐尧静静地睡着,脸上总有一股深深的倦意缱绻不去,他的手在睡着的时候会被绑在病床边,因为怕发作起来不小心压到伤口,而他就算醒来也看不见,他不仅被困在黑暗中,现在还被困在小小的病床上……陈颐就这么看着唐尧,好像脑子里一时间在想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在想,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能减轻对唐尧的伤害,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弥补唐尧,他还记得唐尧低头擦拭琴身时的专注,和他手指轻轻抚过琴弦时的温柔,那里面一直有一种深深的怀念,但那份怀念,却被自己一手撕得粉碎。   他就这么站着,一直到唐尧被迫转醒,他才回过神来,然后想到明天一早就是唐尧动手术的日子,便努力将琴的事放一放,先照顾唐尧要紧。   ------------------------------------------------------------   翌日一早,李医生来到病房,跟唐尧嘱咐了一些事之后,就先去到了手术室,唐尧被推进去的时候,陈颐再度握了握他的手腕,却什么也没说。   手术室的灯亮起来之后,陈颐一直等在门口,他必须等唐尧出来,才能做一个决定。   时间一分一秒走得相当缓慢,陈颐的心被瓜分成了两半,一半告诉他相信李医生相信唐尧,另一半却始终无法忽视那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手术风险,一颗心纠纠结结,手心湿冷湿冷的,他低下头,盯着自己仍打着石膏的手,为了固定,他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固定在一起,看着看着,他又想到了唐尧的手指,手术后那原本修长的十指上必然会留下疤痕,这疤痕不知道能消到什么程度……   其实陈颐并不介意自己断一根手指,只是弹琴的约定仍在,他不能轻易替自己做主。 第44章 琴之冢(三)   足足等了五个小时,手术室的灯总算熄灭了,门一开,唐尧被护士推了出来,陈颐提心吊胆,他上前几步,见到李医生走出来就问,语调紧张得压根无法控制:“李医生,手术……”   李医生摘下口罩,面露笑容对他道:“放心吧,手术很成功……”   才听到这几个字,陈颐煎熬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然后就听李医生又道:“等麻醉醒了他估计会很疼,毕竟十指连心,他的情况吃止痛药也没用,得忍着……总之半个月复查一次,骨头愈合程度快的话就可以尽快开始复健了。”   一听李医生说“吃止痛药也没用”让陈颐的心又是一紧,但总算手术成功,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这时李医生对陈颐道:“你的手指我看过片子了,也要手术,回去我帮你排一下时间。”   李医生说着就要离开,陈颐却追上去几步对他道:“关于这件事,我想请教一下李医生。”   “请教什么?”   “就是……”陈颐摸上左手的石膏,问出了自己想了一整晚的问题。   -----------------------------------------------------------------   唐尧的麻醉一退疼痛就蜂拥而上,仿佛从手指传到心里,又从心里直直蔓延到脑中,疼得每一根神经都仿佛在颤抖,唐尧一下子就出了一身的冷汗,偏偏又动弹不得,他感觉到有人在身边轻轻替他擦拭着脸上的汗水,一点一点,一遍一遍,慢慢的,不可思议的,方才的疼痛似乎没有那么严重了,然后他听到陈颐的声音在对他道:   “唐尧……手术成功了……我真开心……”   不过周而复始,又一阵疼痛尖锐地在脑中叫嚣,唐尧无力开口,只能一阵一阵地忍,却又因为那只温柔的手而让疼痛一点一点地减退,自始至终,那手都没有停过,一直到他疲倦地陷入昏睡当中。   -----------------------------------------------------------------   再一次醒来似乎又是黑夜,只感觉四周围非常静,他睁开了眼睛,试着低低地唤道:“……陈颐……”   “我在,唐尧,我在。”陈颐的声音瞬间传来,唐尧忽然就觉得心很定,这段日子一直在养病,但无论何时,只要他出声轻唤,这个人一定就在,仿佛从不曾离开,唐尧一个人待惯了,他也不喜欢依赖任何人,但如此坚定的陪伴,却让他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更奇妙的是这个人居然是陈颐,而偏偏只要是陈颐,他就无法拒绝,更容易纵容。   “唐尧……有一件事我必须跟你说……”陈颐的声音有些紧张,虽然他们相识才半年左右的时间,但唐尧现在已经能够轻易地分辨出陈颐的情绪来,就听陈颐又说:   “我希望你先别动气,听我把话说完,可以吗?”   唐尧听他这么说,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不过他没有把那件事说出口,而是应了陈颐一句:“……你说……”   陈颐安静了片刻,似乎是在考虑要怎么说,开口的时候,感觉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   “我……拒绝了手术。”陈颐说着,又连忙补充了一句:“不过我有我的理由。”   唐尧没开口,他静静地听着。   “唐尧,你的琴,其实早就坏了,我一直没敢跟你说,但我拒绝手术,不是这个原因……我问过李医生了,我的手指只要骨头愈合良好,就能恢复大半,也不是完全不能弹琴……当然,我也有我的私心想留下它,所以,请你原谅我的任性……”   唐尧这时候感觉陈颐的手碰触了自己的手腕,他的大拇指在自己的手腕上轻轻摩挲着,仿佛是在跟自己撒娇似的,却又好像带有一种异常坚定的温柔,就听陈颐又道:   “我刚才说拒绝手术,不是因为你的琴坏了的缘故,而是……而是……”他的语调显得更紧张了,好半天才接了下半句:“而是唐尧,我想为你制琴。”   唐尧一愣。   其实陈颐说他私心想要留下断指的时候,唐尧就明白这是为什么了,这个陈颐恐怕是想一辈子记住对自己做的这些事,包括那把被毁的琴,但唐尧万万没想到,陈颐还抱了这样一个念头。   那琴,唐尧后来一直不问,便是不敢问,今天从陈颐口中得到了自己料想中的结果,心中也是一痛,但这一刻,当陈颐说他要留下断指,和想为他制琴的这两件事的时候,唐尧心中的疼痛相当奇异地减轻了,仿佛因为有一个人早就分担去了这种疼痛,并为之许下了如此动听的承诺,这一瞬间让唐尧不禁感到疑惑,他不知道是祖母这把琴把这个人带到了自己身边,还是这个人的出现为祖母的琴划下了句点,她终是没有等到缘定的人,唯独留下了这把琴,而这把琴现在断了,陈颐却说想为他制琴。   “唐尧?”   唐尧一直没出声,令陈颐紧张不已,他忍不住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唐尧听见他的声音回过神来,便对陈颐道:“……既然……是你做下……的决定,我当然……尊重……只是你的手……”   “放心!我已经问过了李医生,它不会影响我想做的这件事。”陈颐连忙道:“我向你保证!”   “好吧……那……就依你……不过……”   “不过什么?”   “……等我……出院后……我想……亲自为……那把琴……安一个……冢……”唐尧缓缓地说了出口。   陈颐一怔,心下涩然,然后答应道:“好。”   他不敢说出“我帮你”这样的话来,因为只有他,是最没有这个资格的。 第45章 相濡以沫(一)   做下为唐尧制琴的决定,陈颐又去找了那位顾师傅一次,一来告诉顾师傅那把琴唐尧最终决定的安置方法,二来,尽管他对古琴还算熟悉,但制琴却是纯粹的门外汉,若要自己从头到尾制一把琴出来,有些问题他也想请教一下。   顾师傅听说唐尧要为琴立冢,表情中似有几分动容,但他并没有说什么,至于陈颐想要制琴,他有问必答,陈颐道了谢之后,想了想还是给嘉盈发了一条消息,向她道谢,也说日后若有他能够帮忙的地方,让嘉盈随时跟他联系。   手术之后的一个月时间内,一切都按部就班,陈颐每天为唐尧擦身换衣,按摩理疗,说起擦身这件事,陈颐都是趁唐尧入睡后悄悄做的,而唐尧醒的时候,唐胜风还叫了另外一位原本就是唐家的阿姨来帮把手,据说那是一位从小将唐尧带大的阿姨,不过唐尧仍然坚持一个人入洗手间,经常是陈颐将他抱进去,然后再由阿姨进去替他洗了身才出来,里面本来就有淋浴设备,倒也方便,唐尧有一条腿骨折,通常靠另外一条腿站立,这些都是阿姨告诉陈颐的,她说其实她也没帮太多,就是帮唐尧开水调好水温,然后扶他进入浴室,最后等他出来再帮他穿衣罢了,不过唐尧有轻微的洁癖,因而每次都会冲好一阵才肯出来,所以其实每次陈颐抱唐尧出来的时候,总感觉他有些脱力。   头发一直是陈颐帮忙洗的,原本唐尧的意思是住院期间索性把头发剪短,便于打理,虽说头发要留随时能留长,不过当时的陈颐已经到了连唐尧掉一根头发丝都紧张的程度,所以一口就拒绝了,并且特地去美容美发店将洗头的手法学了来,以便为唐尧洗头,这么一来,唐尧也就随他去了。   病房暂时成了他们的家,三餐大部分都是陈颐煮的,忙不过来的时候让阿姨煮,陈颐好在伤了左手手指,一般切菜煮饭都不成问题,而他的腿没多久就用不到拐杖了,唐尧要养骨,他将饮食疗养食物禁忌研究得透透的,一到两周内每天都不重样,当然,这一个月内该发作的药瘾还是会发作,一发作起来陈颐就不断地帮唐尧擦拭额头上的冷汗,不然就去握握他的手腕,虽然知道这根本没有什么帮助,但陈颐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唐尧,他一直都在。   唐家的人陆续出现过,虽然没有一个人给过陈颐好脸色看,不过陈颐在唐尧病房里的事他们也因为唐胜风默许的缘故只好不插手,但并不代表不为难陈颐,后来发现无论让陈颐做什么陈颐都毫无怨言而且雷厉风行,反而觉得没劲,便采用无视的办法,陈颐也知道自己碍眼,所以每次唐家的人一来只要没什么事就离开病房在走廊里待着,顺便翻一下为了制琴而买回来的书。   总算到了第二个月的下旬,唐尧的手和腿都可以开始复健了,每次李医生给唐尧复查并换重新换石膏的时候,陈颐总是死死盯着那伤痕累累的双手,仿佛怕日后忘了自己曾施加给唐尧的这种痛苦一般,当最后一次李医生将石膏完全拆去,要唐尧准备第二天的复健那晚,唐尧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还没有完全消肿的手去摸陈颐的脸。   那时陈颐坐的椅子紧贴着病床,而他略微倾了上半身,他拉着唐尧的手,将那掌心微烫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第46章 相濡以沫(二)   唐尧一点一点确认着陈颐的轮廓,虽然他的手指还有些肿胀,所以触感不算最清晰,不过这仍然足够让他“看”清楚陈颐,半年来他觉得与陈颐之间总是隔着一层浓雾,从第一次陈颐出现在他的面前,到陈颐跟着他回家,三个月间陈颐在家中忙碌的点点滴滴,这一切的一切,他总会在脑中勾勒出一个轮廓,可那张脸从来都是模糊的,现在通过这样的触摸,仿佛慢慢看清了。他从陈颐的脸慢慢摸至他的眼睛,被摸到眼睛的时候,陈颐自然就闭上了,于是唐尧能感觉到手指下陈颐睫毛的颤动,眼睛上是笔直的眉毛,若唐尧没记错,陈颐应是生了一对俊挺的剑眉,再上去是饱满的额头和明显的发际,他的头发似是偏硬,就如同他的个性,笔直而专注,然后唐尧的手慢慢往下,摸到了陈颐挺拔的鼻子,他感觉到陈颐的呼吸,微微有些发烫,跟他手掌心的温度很接近,再然后,唐尧摸到了陈颐的唇。   陈颐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感觉到唐尧的手细致地描绘过自己的脸,但很快因为唐尧的手来到了他的眼睛上便使得他闭上了双眼,但不知为何,一旦闭上双眼,唐尧的手指触摸的感觉更加明显,随着那手指慢慢的轻触,陈颐的心似是也随之慢慢融化成了一摊糖水,但同时又“扑通、扑通”地震动着,好像在提醒着他什么,直到那手指来到鼻尖,再往下一触到唇瓣的时候,陈颐只觉得他的心就要跳出胸口。   他蓦地睁开了眼睛。   唐尧那张脸就在自己的面前,他跟唐尧此时的距离好近,他忍不住被那双深黑的眼睛所吸引,但由于唐尧的手指正在自己的唇上,使得他不禁心猿意马,视线也偷偷瞥向了唐尧的薄唇。   “轰”的一下,陈颐只觉得自己的双颊都要烧起来了一样,他很难不去想脑中蓦然出现的那个画面,只因唐尧正用手指轻抚着他的唇,而他一旦看向唐尧的唇,就有一种……好像……他们正在接吻的感觉……   天呐……   陈颐顿时闭上眼睛,心中不断默念起来: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以至于后来唐尧什么时候将手放下的,陈颐都没留意,他僵着身体,一直紧紧闭着双眼。   “你妹妹……前一刻还带着笑容……”   最终,是唐尧苦涩的声音令陈颐回过了神。   “我的视力很好,我就是自恃这一点,开车总是很快,我早就看见了她,也踩下了刹车,可还是来不及,她前一刻还带着明媚的笑容,后一刻脸上全是惊惶……我……活该我再也看不见,也不用再开车……”唐尧放下手后,睁着眼睛喃喃地道。   他摸着陈颐的脸,无可抑制地想起了那个夜晚,想起了陈颐妹妹的那张脸,他们两兄妹生得很像,陈颐的妹妹也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却在一刹那间,那双眼睛,那张脸就染上了猩红的鲜血。   “唐尧,别去想……别再去想……”陈颐听出了他的自责,看见了他神情中的悔恨和寂灭,他想都没想就伸出手,捂住唐尧的双眼,但这显然是无力的,恐怕那个夜晚发生的灾难,他的妹妹躺在血泊中的画面,他们两个人谁都忘不了。   “陈颐……很对不起……”   陈颐蓦地一惊,只因伴随着这句话,他忽然觉得手心里一阵发烫,原来,那竟是唐尧的泪,那泪凝于眼眶,却因为眨眼的缘故滚落了下来,滚烫滚烫,陈颐的心顿时被这眼泪所击中,唐尧那么坚强的人,被折断手指都不会喊一声疼的人,现在却……   陈颐没说话,也没动,虽然他现在只想站起来将唐尧的脸埋入自己的怀中,不过他也知道,唐尧不需要这样的安慰,他只是默默地替唐尧遮着眼睛,仿佛在默默地守护这份令他心疼至极的脆弱…… 第47章 思春(一)   复健又是一场艰辛,但因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信心便也从未失去,而陈颐,却因为那天的事总是心神恍惚,现在他只要一接近唐尧,心脏就会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若是再不小心瞥见唐尧的脸,他自己的脸就直接红了,还有那双手,虽然唐尧的手动作幅度还很小,但只要自己的手跟他一接触,心思就好像起了涟漪似的,一圈一圈荡了开去,陈颐有些纳闷,早在跟嘉盈交往的时候,就和她接过吻,但那时候看着嘉盈,他却从来没有过这样厉害的心跳,有的只是一种笃定的感觉,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他的女朋友,而不像现在……简直无法自控,这……到底该怎么办才好?陈颐倒也不是被自己突如其来对唐尧产生异样的感觉而吓到,最多不过是发现自己被划分到了喜欢同性的范围里,而那个同性对象是唐尧,他连半点抵抗的心都不会有,但问题是,唐尧呢?   所以,在他这天第十次失神忘记手上的动作的时候,唐尧出了声。   “陈颐……”   唐尧两只手做复健,要靠陈颐帮他按压,现在只要陈颐在病床边待着,就会很自然地拾起他的手慢慢做按压的动作,问题是连续好几天下来,陈颐做着做着就好像突然放空了一样,五分钟左右的样子才会回过神来再继续,其实原本唐尧也没怎么在意,不过随着次数增多,唐尧觉得陈颐一定有什么心事,才会出声叫他的名字。   “呃……”陈颐发现自己刚才盯着唐尧的手又晃神了,唐尧的手最近正在慢慢消肿,随着药水的浸泡,陈颐期待着他的刀疤也最好能够消下去一点,然后他无法避免地想到了等唐尧的手一好若是再摸自己的脸……才这么想着,就突然被唐尧的唤声拉回了神智。   就在这个时候,江天玥从门外走了进来,陈颐顿时松开手,结结巴巴地对唐尧说了一句:“我……我去个洗手间……”然后就慌慌张张地逃开了,站起来的时候还磕到了凳子,那一下听声音估计有点疼。   唐尧微微皱眉,听着陈颐逃也似地脚步声,然后便听江天玥疑惑的声音道:“他怎么了?那张脸怎么那么红?一副思春的模样……”   江天玥随口一说,唐尧却听了进去,不禁若有所思,想到前几天陈颐一直都断断续续地出神,若是春心动了,倒也是个非常合理的解释,便含笑对江天玥说了一句:“是了,春天到了。”   春天是到了,唐尧即使看不见,也能闻到春的气息,入了三月,陈颐就经常会推着唐尧去楼下透气,在唐尧的心里,春天早已不是万物复苏绿意盎然的景象,而是一丝丝一缕缕蔓延入鼻尖的沁香,同时夹杂着几分泥土的气息,偶有湿润的雨水的味道,清新的空气仿佛将他包围,本来若没有消毒水的味道,他根本也感觉不到是在医院里,这反而成了看不见的好处,不过,陈颐思春这件事,他看不到,就好像有点亏大了。 第48章 思春(二)   江天玥坐了一个小时左右,准备离开的时候被陈颐在楼梯口叫住,江天玥回过头看陈颐,怎么看都觉得今天的陈颐特别怪,也不来病房躲在这里好像专门是来等他似的,表情也是欲言又止,说话吞吞吐吐的:   “那个,我能不能……问你一些事?”   “什么事?”江天玥问是这么问,不过陈颐想问的除了唐尧的事不做他想。   “我们下楼说,哦,你有时间吗?”陈颐后知后觉才想起问江天玥的时间是不是方便。   虽然江天玥知道自己的确差不多该回警局了,不过看陈颐这副样子,他也是好奇,便点头说:“没事,我们下楼说。”   江天玥主动拉着陈颐下楼,两人在休息室坐下,陈颐总算肯把话问出口了:   “唐尧他……之前有没有交过……呃,交过女朋友?”   江天玥一愣,他还以为是什么事,不过转念一想,刚才聊到陈颐思春,这会儿他的脸上又泛着可疑的红潮,该不会是……   江天玥一时没理清楚,不过陈颐的问题他信手拈来:“交过,怎么没交过,十几天就换一个,勤快得很。”   陈颐当然不会傻乎乎地认为唐尧有喜欢同性的可能,但也未必没这个可能,所以他先找江天玥打听打听,事实上江天玥的回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可仍然令陈颐受到某种程度的打击,江天玥没有忽略陈颐脸上垮下来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说:“那些女孩都是自己贴上去的,唐尧倒是从来没有主动追求过什么人,不过分手每次都是他主动提出来的,除了这些女孩,当然还有没贴成功的,所以唐尧那时可以算是欠了一屁股的情债。”   “那……其中有男人吗?”陈颐鼓足勇气,问了出来。   江天玥不由有一种正中下怀的感觉,他看着陈颐道:“有!当然有!从比他小五六岁的到比他大十岁的都有,男男女女,还有一个男生为了他闹自杀,后来唐尧实在不耐烦了,就亲自去揍了他一顿,说再敢追求他,那就是死路一条,那男生看唐尧那么暴力,也着实被吓到了,就再也不敢在唐尧面前出现了。”   陈颐听得心里一哆嗦,他心中想的是若只是被唐尧揍一顿倒也无妨,可如果因此再也没办法接近唐尧,那就得不偿失了。而且,交往还有分手的可能,这样看来,好像也不是很划算……   江天玥越瞅陈颐越觉得可疑,他盯着此时似乎有些走神的陈颐,忽地问他:“我说陈颐,你不会是喜欢上唐尧了吧?”   陈颐被江天玥说中了心事,像是突然被钉在了椅子上那样动弹不得,他答是也不是,答不是也不行,而他原本就通红的脸涨得更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子,心跳也“怦、怦、怦”地响个不停。   江天玥知道自己猜对了,不过想想也是,陈颐几乎是二十四小时对着唐尧,他思春的对象不是唐尧又会是谁?而且谁现在还能比唐尧在他心中的分量重?只不过,唐尧那边,却显然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江天玥忍不住想起自己跟唐尧刚才的对话来:   “春天到了,的确是思春的好季节,不过,会是谁呢?”他问。   “我知道陈颐有个前女友,我问过他,据说那是陈颐唯一谈过的女朋友。”唐尧答。   江天玥忽然觉得有趣,有趣极了,如果唐尧知道自己才是陈颐思春的对象,不知道会有如何精彩的表情,现在的他,恐怕不会像以前那样暴力了,而且,喜欢上他的人还是这个陈颐……哈哈……他忽然有一种有好戏可看的感觉……   这一边江天玥努力维持住自己正常的表情,另一头陈颐总算憋出一句话来:   “你……千万别告诉唐尧!” 第49章 隐瞒(一)   这件事陈颐反反复复想了又想,分析来分析去,把利和弊都一一写在了纸上:   不说出来,他可以一直照顾唐尧,照顾一辈子。   说出来,没准唐尧一个不耐烦就赶他走了。   不说出来,他还是能日日夜夜面对唐尧。   说出来,兴许哪一天打动了唐尧,可是兴许又有一天,两人处不下去就分手了。   但不说出来,他能忍住不对唐尧有非分之想吗?   可是说出来,唐尧也未必会允许自己想对他动手动脚这件事吧!   ……   最终,陈颐还是决定暂时不说了,顺便可以考验一下自己的忍耐力,反正一旦忍不了露了破绽,他不说也得说,到那时,一切就只能听唐尧的了,如果他说好,那就一辈子牵他的手走下去,如果他不要,唐尧恐怕不会再纵容他待下去,这件事的决定权总是在唐尧,而不在自己。   想透彻想明白之后,陈颐也不再兀自烦恼,但症状仍在,唐尧开始练习走路的时候一天要摔好几次,每一次都被陈颐搂了个结实,被搂的仍在跟自己的伤腿做奋战,搂人的早就心跳加快呼吸也变得不稳了,好在分开得也快,没来得及让唐尧察觉。   还有最近唐尧的手指恢复得快了,越来越灵活,其实陈颐已经意识到唐尧完全可以用自己的两只手互相练习,可是偏偏像是养成了习惯似的,陈颐一坐到床边就伸手去握唐尧的手,唐尧也从没拒绝过,两个人就这么手对手开始练习,一只练习完换另外一只,不疾不徐。   每每这个时候,陈颐总忍不住会在心里默念那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看着唐尧平静的面容,忽然觉得能这样过一辈子就是他想要的,他的心里,已经再没有别的奢求了。   到了晚上,陈颐躺在唐尧隔壁那张折叠床上,除了受伤那几天没能陪床以外,陈颐一直都是跟唐尧睡在一个病房里的,刚躺下睡觉时他尽量不翻身,怕吵到唐尧,一直等唐尧睡着了,若他还没睡着,就会转个身去看唐尧沉静的睡颜,那份沉静他怎么都看不腻,因为唐尧的静总能渗透到自己的心里去,让自己的心也跟着静下来。   忍耐久了,倒也习以为常,怕的是被别人看出来,若只剩下他和唐尧独处,那他的眼神再专注也没有关系,可病房里总有护士进进出出,也有探病的人来来往往,陈颐时不时就要忙着收敛心神,其实陈颐自觉控制力不差,可偏偏对上的是唐尧,他若是微微一笑,陈颐的视线一时半会儿根本移不开,意识到这个事实,一旦有人来陈颐就尽量不去看唐尧,免得出不必要的差错。   江天玥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他怕江天玥说出来,每次他来,陈颐都特意留在病房里,有一次江天玥故意提起“女朋友”这个话题,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陈颐的头上,陈颐因此算是看清楚了江天玥的恶趣味,但他为了隐瞒,最终只能在两人面前又一次说起了乐嘉盈来,这时候他发现乐嘉盈在他心里的位置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甚至他在说的时候都感觉是木然的,而等江天玥离开,唐尧却对他说了这样一句:“陈颐,如果你还是喜欢她的话,不妨把她再追回来,时隔十年她既然还回来找你,那必然还是喜欢着你的。” 第50章 隐瞒(二)   陈颐怔怔地看着唐尧,他很想说出“她喜欢我没有用,因为我已经喜欢上了你”这句话,不过话在嘴边碾了好几遍,最终还是说出了另外一句:“我现在只想以你的事为重,其他的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但显然唐尧理解偏差了,他对陈颐道:“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再过一个月应该就可以出院了,你不是说想学制琴吗?不如去找个老师,认认真真学习一番,住在我那里距离市中心太远,来去也不方便……”   陈颐听了他的话呆了一呆,他从没想过原来唐尧觉得伤好以后自己就没有义务照顾他了,连后面的事都帮他想好了,难怪他从不拒绝自己,原来他竟然是这样想的,原来那些不断纠缠着自己的念头,对唐尧来说压根没有任何意义。   “陈颐?”唐尧见陈颐不吭声,不禁又唤道,虽说最近陈颐失神的次数的确少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唐尧见怪不怪,且极有耐心。   陈颐猛地回过神,忍不住笑了起来,却自觉比哭还难看:“嗯,好,我再想想。”   他应该是想对唐尧说出一辈子留下来这样的话,但这句话若是说出口,就真的覆水难收了,他还不想那么快就把决定权交到唐尧的手上,因为他完全不知道在这件事上,自己到底有没有可能。   岂料这番交谈后不到一周,乐嘉盈突然联系了他,说想约他见面吃个饭,自从上次那个短信以来,他们并未有过联系,而陈颐既然答应乐嘉盈可以随时找他,那这顿饭不得不去,现在唐尧醒的时候多,这次前去,陈颐索性告诉了唐尧是去跟乐嘉盈吃饭的,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对唐尧低低说了一句:“上次你说如果我还喜欢她,就把她追回来,但我发现我现在已经完全不喜欢她了,所以这顿饭以后,我不会去见她了。”   他留下这样一句话,没等唐尧回过味来,也不等唐尧说话,就站起来道:“啊,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陈颐匆匆离开病房,他很清楚刚才就算说出那样的话来,唐尧也没可能想歪了去,但那番话,却是陈颐明明白白想要告诉唐尧的,他是在跟自己喜欢的人坦白心迹,只是那个人恰好不知道而已。   乐嘉盈倒也不是纯粹约陈颐吃饭,而是另有目的。   “顾师傅要我来问问你,想不想跟他学制琴?”   陈颐一愣,不禁想起唐尧说的“去找个老师”的那番话来,却听乐嘉盈又道:“如果有想法,他这两天都在店里等你,你可以去见一见他,再做决定。”   陈颐回过神来,答了一个“好”字。   再之后,果然要面对他和乐嘉盈的问题。   “陈颐,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想你的事,想我们的事。”乐嘉盈突然这样说。   陈颐又是一愣,他不禁苦笑道:“嘉盈,我还是那句话,我有很多事……”   “我不介意!”乐嘉盈打断他道:“我想通了,我知道你必然有你的苦衷,你如果不说,那就当我们现在才认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我绝不过问。” 第51章 隐瞒(三)   陈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嘉盈,你这又是何苦?”   乐嘉盈却幽幽地道:“其实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没有人会知道另外一个人的全部,即便是夫妻之间,很可能他们只是互相了解彼此认识以后的事,就算其中一个将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全部讲述一遍,另外一个人也不可能一一记得下来,毕竟不是自己经历的,就算背下来也不能代表什么,所以不知道对方的过去原本就是很普遍的一件事,我偏要追根究底,又是何必?”她这么说的时候,不像是对陈颐在说,而是像在说服自己。   陈颐见状,不禁摇头,对她坦白道:“嘉盈,十年后你还愿意来找我,我就知道你的心意,对于你这份心意,我陈颐只有感激和怀念的份,上次你问我是不是有喜欢的人,我回答你说‘不是’,但其实那个时候,我自己都还没能看清楚,现在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有了喜欢的人,所以,我们之间……”   乐嘉盈已经明白陈颐后面将要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她没想过原来是这样,自己独自烦恼了那么久,其实根本就是自作多情自寻烦恼,听到这里,乐嘉盈便打断陈颐道:“我知道了,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那我放弃。”   乐嘉盈的干脆,其实是陈颐所熟悉的,他认识乐嘉盈的时候,她就是一个做事痛快利落且干脆的女生。   乐嘉盈自问不是纠缠不休的人,当时要不是陈颐回答她的是“没有”,她说不定已经在尝试努力将他忘记,不过总算现在也不晚,二十六岁的年纪,早已经不是充满幻想的年纪了,也不会哭哭闹闹,总是会更实际一些,所以虽然她听陈颐这样说,虽然心中有太多的失落,不过陈颐这样一句话,反而让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心心念念,就好像对陈颐有了心魔一样,连她自己都不明所以,其实她也分析过,恐怕那是因她的不甘心,实际上今天她虽然口中说不介意,可若真正重新相处起来,她压根不确定自己能不介意到什么程度,只不过兴许是内心还不肯放弃想再试一试罢了。   “这样也好……”乐嘉盈想了想又道:“没关系的陈颐,也许我只是想让我们的关系真正画一个句点,你这样跟我坦白,我接受。”   陈颐听懂了,他不禁露出笑容道:“很谢谢你,嘉盈,你对我的情义,我陈颐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乐嘉盈也笑了:“这句话,我也相信,人们不是常说,初恋是最令人难以忘怀的吗?”她盯着陈颐,她会三番四次因为陈颐的出现而动摇,大抵也是因此。   陈颐看着乐嘉盈,心下也是一松,这个时候,他忽然意识到感情债原来也不轻松,幸好他没有跟唐尧坦白,他觉得自己实在不该把这种压力再加诸到伤才刚养得差不多的唐尧身上。   回到病房时,唐尧还醒着,陈颐轻轻地对他说了一句:“其实唐尧,我觉得,这样就挺好。”   他说完,伸出手去,握住了唐尧的手。   唐尧没说话,他只以为陈颐赴约回来,说的是嘉盈的事,他也许觉得这个时候的陈颐需要一点安慰,所以他手上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是任由陈颐轻轻地握住,一动没动。 第52章 别离   陈颐专程去见了顾师傅,而顾师傅所提出来的条件对他而言,一方面是一件极好的事,另一方面却又是一件极苛刻的事:   顾师傅想给陈颐两年的时间,将制琴的方法教给他,但他必须回故乡,所以,这就意味着陈颐也必须跟着他离开,离开这座城市,离开伤都还没有好完全的唐尧。   他问顾师傅能否等一等,他想的是至少等到唐尧出院,但顾师傅说不能,让他自己考虑清楚。   陈颐又问顾师傅到底为什么突然要收他为徒,他会这么问,是因为曾听嘉盈说起过顾师傅一辈子都没有收徒弟这件事,以前是不愿收,现在则是觉得没必要收,而当陈颐这么问的时候,顾师傅却只答了这样一句话:   缘分到来的时候,不必抗拒。   这日陈颐心事重重回到病房,吃饭的时候筷子脱落了两次,洗碗的时候摔碎了一只盘子,帮唐尧做复健的时候发呆了无数次,最后唐尧实在觉得无奈,便收回了手,出声问陈颐道:   “陈颐,你老实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陈颐好半晌都没吭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唐尧,忽地伸出手去想要碰触唐尧的脸,可是手指到了唐尧的脸颊边,却兀自颤抖得厉害,他知道自己不能给唐尧这样的压力,尤其是若他选择去学制琴,那就更不应该。   在这件事上,陈颐的理智和情感刚好一分为二,理智的一端很明白若是从长远考虑,无论将来是不是能跟唐尧在一起,面对如此大好的机会,他必须去,若错失这个机会,那么他以后可能要花上不止两年的时间,才能真正为唐尧制出一把琴来,因为无论日后唐尧是否愿意接受他的感情,琴是必须为唐尧制的,但情感的那端,他怎么都无法做下这个决定,顾师傅给了他一周的时间,换言之他只剩下短短一周能见到唐尧,而他很清楚,一旦将这件事告诉唐尧,唐尧绝对会欣然支持他去,这就是他根本开不了口的理由。   “唐尧,我不是瞒你,我能不能先……选择不说?”陈颐却这样道。   唐尧见他为难,也不逼他,只道:“盘子碎了没关系,小心手就行。”   “……嗯。”陈颐慢慢收回手。   晚上,当两个人都躺下的时候,陈颐忽地又开口:“唐尧,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你问。”   “如果……我不是陈颐,你也不是唐尧,那……我们会怎么样?还会有机会认识吗?或者说,如果没有当年那件事,现在的我们恐怕只是陌生人吧?我以前是不是对你说过,你这样往火坑里跳,现在的我居然是暗自欣喜的,因为至少能认识你这个人……”   唐尧认真想了一会儿,便回答他道:“缘分这个词,据说是某种必然存在的相遇的机会和可能,我若跟你不是以这样的方式认识,那很可能就是另外一种,若我不是我,你也不是你,那么那两个人之间,也有别的方式会相知相识,我因为这件事相信了因果轮回,也就一并相信了你的出现是必然的,我若不往火坑里跳这一次,恐怕也换不来你的真心相待,我现在认为随缘是一件很好的事,很多事老天都安排好了,不过尽管如此,每一件事在每一个人心中仍有不同的解释,想当然可以想,不过若是想得过了,到时候就算缘分真的到来,恐怕你都不会去珍惜,那也就没有缘分这一说了,所以一切都源于自己的心,心中有这个人,那么这个人自然就存在,心中若是没有这个人,那么就算他就在眼前,恐怕我们都看不见。”   “那你觉得,将来,我们的关系会改变吗?”陈颐又问。   “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就看是往好的方向变,还是往坏的方向便,我跟你的关系,一直都在往好的方向变不是吗?”   “那万一……”万一他离开呢?时间和距离会对他们的关系造成影响吗?会变得更深厚,还是会逐渐淡去呢?   “没有什么万一,你就别胡思乱想了,陈颐。”唐尧定定地道。   如果你有一天知道我喜欢上了你呢?也没有万一吗?也能如此欣然接受吗?   这些话,陈颐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   一周后,陈颐收拾了一些必需品,离开了唐尧所在的城市。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亲自告诉唐尧,而是拜托给了江天玥转达,但他正式恳请了江天玥,请他别让唐尧知道他喜欢唐尧的事,因为他始终不想给唐尧带去任何负担和压力。 第53章 三年后   琴声如故,一下又一下拨弄着他的心弦。   这是一曲《风雷引》。   那人极少弹爱恨缠绵之曲,多是威武雄壮气势如虹波澜壮阔的大型曲目,若是教小朋友,他会单独挑出最简单的段落并重新加以编制,而在小朋友想听他弹奏的时候,这类大型曲他几乎是信手拈来,就像这一曲《风雷引》,有如驱千骑,制五兵,截荒虺,斩长鲸。   《风雷引》并不容易弹奏,因为它的节奏奇纵突兀,音韵需要一气重弹,贯穿到底,听来苍郁险峻,曲调非凡,虽然三年前他并未听过那人弹奏这一曲,可三年后的今天,这曲铮铮入了耳,如雷之影影,风之发发,听得他几乎泪眼婆娑,只因这代表那人的手已完全康复,而他的琴声依旧,这一气呵成的重弹无不显示出那双手畅通无阻的力道和沉稳却高超的技巧,恐怕在复健之后,他为重新能够弹琴而付出了巨大的心力,以至于三年后的今天,他的琴技不但没有退步,反而更加惊为天人。   他痴痴地站在窗外倾听,很难不想起当初与那人初见的情形,时隔整整三年又六个月,他却觉得仿佛隔了一个世纪之久。   当琴弦之音完全消失,窗外的他不禁有几分犹豫。   三年间他并未与窗内之人有过一次联络,这样突兀地出现,到底好,还是不好?   但透过窗户,他看见那人的琴,那分明仍是自己的琴,那人并未换琴。   下课铃声蓦然响起,已不容他再有迟疑。   他当下快步进入教室,拉起那人收拾琴盒的手,努力保持镇定道:“唐老师,麻烦您跟我去一个地方。”   唐尧在脚步匆忙进来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但还来不及反应,下一刻自己的手就被握住了,然后就听见了那个熟悉却远离了整整三年的声音。   那个声音,似有些微的改变,可大致是没变的。   “唐老师,他是谁?”   班上的小朋友没见过来人,不禁纷纷问了出声。   唐尧微笑道:“是老师的一个朋友,那老师先走了。”   听他这么说,小朋友便也接受了,然后对唐尧道:“唐老师再见。”   唐尧听见来人盖上了琴盒,然后就拉着他走出了教室,唐尧半点没有拒绝,任由他拉着,一直到下楼上了车,来人才放开手,并对他低低地道:“抱歉,我想应该会有人来接你,不过因为那个地方我一定要带你去,所以……”   “没关系。”唐尧出声静静地道,他唇角始终都有一个弧度,一个令人万分熟悉的弧度:“没关系的,陈颐,你尽管带我去。”   乍一被唤出名字,同时听到他这样毫无防备的一句话,陈颐的眼眶又是一热,他立刻回过头,不再看唐尧和他唇上的那抹微笑,而是直视前方,发动车子,然后驱车离开学校。   一路上唐尧并没有问起陈颐这三年间的事,陈颐也不知道该如何问唐尧,车上的沉默一如他们之间相隔的时间和空间,似乎谁都不知道第一句话应该说些什么,又该从何说起。 第54章 试琴(一)   陈颐带唐尧去的,是学校边那间古董店的二楼,那里,现在是他待的地方。   唐尧住的地方本就偏僻,才有那种世外桃源之感,陈颐一路驱车往市中心开,越到市中心堵车越严重,在被不知道第几个红灯堵住的时候,陈颐才敢微微垂眸,去看唐尧置于膝上的手。   那双手的手指依然修长依然好看,也依然有力,但在手指的指骨处,分明留下了细碎的疤痕,这些疤痕陈颐熟悉非常,而时隔三年,疤痕也只是褪去了少许,大部分还在,显然再也难以消去。   陈颐忍不住又微抬眸,唐尧的侧脸也还是如同记忆中的那样沉静,一点也未曾改变,三年的岁月对他的影响不大,甚至与自己离开时的削瘦程度也没差,看来那场过重的伤伐仍是留下了不小的痕迹,当年自己离开的时候,唐尧的药瘾甚至都还没清除干净,没能陪他到底,陈颐也只能用今天的琴来代替。   陈颐花了两年的时间学成了制琴这门技艺,其实一年前他就回来了,可由于为唐尧制的琴还没有完成,所以他只能继续忍耐,直到今天,他才终于可以来见唐尧。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总算到达目的地,陈颐在巷口停妥了车,对唐尧道:“你的琴我放在车上,你跟我来。”   “好。”唐尧下车后,手又被陈颐拉住了。   但这是理所当然的,陌生的地方,他又看不见,换成是旁人,也是要来拉他的,况且陈颐拉他手的方式跟其他人一样,并没有什么区别。   车流的声音,人的声音,喧闹的声音逐渐少去,唐尧感觉到他们似乎进入了一条深巷,而在深巷的其中一处,陈颐停了下来,推开了一扇门。   唐尧跟着陈颐进到门内,便闻到了一股异常好闻的薰衣草的香味,同时似乎还有木材的味道,陈颐在楼梯口提醒他道:“前面有楼梯,小心点走。”   “嗯。”唐尧点头,跟着陈颐上楼。   楼梯在两个人的踩踏之下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似有一种古老而远离尘嚣的感觉。   上了楼,陈颐放开唐尧先打开灯,然后再去拉唐尧,对唐尧道:“你坐在这里,我把琴拿来给你。”   “好。”   其实唐尧也猜到些许,当初陈颐是为了制琴而离开,时隔三年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想必琴已经制好,只是陈颐并没有明确地说出来,他也不愿妄加猜测,而现在,陈颐这样一说,他再一次觉得陈颐的行事风格果然直来直往,要了解他,其实真的好容易。   陈颐拿来第一把琴,放在唐尧的面前道:“我一共做了三把,每一把都稍有不同,这把是仿造你祖母的那把琴制的。”   唐尧倒是没想到有三把,不禁问道:“让我挑?”   “嗯,挑你觉得最顺手的。”陈颐回答   “这倒也不错。”唐尧说着,手就按上了琴弦。   “铮”的一声,琴弦铮动,几下之后,一曲《高山流水》随着唐尧指尖的动作流淌开来,瞬间充斥在了整个充满木香的室内。   见唐尧弹兴起,陈颐便也坐了下来,索性在一旁沏起茶来。   高山流水,伯牙子期,陈颐一面听,一面想起那段流传了千年之久的轶事来。   且不论他对唐尧不一般的心思,这一生,他能否成为唐尧的钟子期呢?   而且经过三年的时间,陈颐愈发肯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对唐尧,至死不渝。 第55章 试琴(二)   一曲毕,陈颐问他:“怎么样?”   唐尧一时没回答,而是伸手慢慢抚着琴身,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沉吟着道:“陈颐,你一定花了很大的心思。”他没等陈颐开口,又道:“若不是我知道这把琴并非当初那一把,几乎分辨不出来它们的区别。”   陈颐没响,为唐尧,他本来就愿意花费自己所有的心思,所以这一点心思,反而不算什么了。   “第二把呢?”一来唐尧也好奇,二来,陈颐闷声不响,他只有自己打破沉默。   陈颐将第二把琴取来,收了第一把,放在唐尧面前道:“这一把比前一把稍显厚重,因你擅弹奏的都是较为壮阔的曲子,所以我又做了这样一把。”   唐尧兴致勃勃,试着拨动了琴弦。   果然如陈颐所言,厚重有余,余韵更为悠长。   “好琴。”   语罢,唐尧忽地拨出了《阳关三叠》一曲。   陈颐一愣。   他虽然不知道唐尧的用意,可这是一曲送别曲,唐尧此时将之弹奏出来,仿佛是为了弥补三年前未曾来得及的道别一样。   但陈颐一愣之后立时将杂念摒除,因为唐尧弹奏的时候,他也必须细细分辨自己所制的琴的问题,师父教了他许多,陈颐自己也不分昼夜研究,加上他自己也弹琴,所以他制琴的水平与日俱增,唐尧道的那句“好琴”绝非恭维,短短三年时间,能够制出这样的琴来,跟陈颐本身的天赋和努力息息相关,而且,顾师傅本身在制琴这行相当有水平,当然,这些都是陈颐在那两年时间里慢慢了解到的。   又一曲曲毕,陈颐端了茶给唐尧:“休息一下再试第三把琴吧。”   唐尧欣然同意,他低头轻啜了一口茶道:“陈颐,我真替你高兴。”   这句话听在陈颐的心里,滋味极其复杂,他自己心中最是明白,若没有唐尧,他根本不可能去学什么制琴,恐怕现在也不过是一个到处打工的人,钱是攒了不少,但生活一样没有目标。   而且,若没有他对唐尧的这份感情,他也不会一日千里,但那句“这都是你的功劳”,陈颐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不是不愿说,而是不敢说。   “若有你能挑中的,就好。”陈颐最后只是这样说道。   “你不觉得就这两把,我已经很难选了吗?”唐尧有些困扰地道。   “三把都是我所制,随便你选哪一把,都好。”陈颐看着唐尧,眼中的神情无限温柔,但语调却并不流露分毫。   唐尧喝完那杯茶,陈颐才拿出第三把琴来。   “这一把,是今天才完成的。”陈颐道。   最后这把琴,可以说是这段时间下来陈颐所有的心血,他这三年来前后一共制作过十把琴,修补的琴早已经数不清了,第一年几乎全是以修琴为主,当然都是在自己师父的指导下,到了第二年冬天,师父带着他去深山老林里物色木材,那是大风雪天,两个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树林里,从那时起,陈颐才正式开始制作自己的第一把琴,但前面九把全部都是在自己师父的指点下完成的,除了最后这一把。   最后这把的木材就是在年前冬天他独自去到森林里花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才挑选出来的,那一次他险些遇难,不过好在大难不死,实际上对他来说,这把才是他真正为唐尧所制的琴,也可以说是第一把从挑选木材,到丝弦制作都没有经过他人之手的琴,但毕竟弹奏的人是唐尧,所以就算是他,也不打算影响唐尧的挑选,因而对于这三把琴的制作过程只字未提。 第56章 琴之渊源   听到“今天”两个字,唐尧的神情也是一动,他早知陈颐会在今天出现不是没有理由的,果然如此。   唐尧的手摸上了琴弦。   两把琴弹奏下来,他已能清楚地了解到陈颐在这其中所付出的心血,他这三年恐怕一天都没有浪费过,而这第三把琴他最后才拿出来,显然意味也有所不同,加之是今天才完成的,那便代表这是陈颐最新所制的琴,唐尧有些期待这把琴与上两把的不同,也感觉到陈颐想必是因这把琴一直没能制作完成,才会一直不肯露面。   说不定……   唐尧再度拨动了琴弦,便听“铮”的一声,琴弦微微颤动。   但这一次,唐尧只拨了一下,便对陈颐道:“陈颐,我想选这把。”   陈颐闻言怔住。   他看着唐尧,好半晌,才问了出声:“为什么……”   唐尧回答:“你今天为什么来,那我今天就为什么选这把琴。”   陈颐仿佛听不懂这句话似的,居然又问了一遍:“可是……为什么……”   唐尧却只是望着他的方向,微笑着对他道:“你放心,我不会后悔。”   陈颐有片刻的怔忡,唐尧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是指选了这把琴不会后悔?虽然自己的确希望唐尧选这把琴,但此刻唐尧连弹都不弹就做了选择,他反而又觉得不安起来,而且他其实非常想听一听唐尧弹奏这把琴的声音,可是为什么……   但现在唐尧这样说,他总不能硬是要求唐尧再弹一曲……   陈颐望着唐尧,闭了闭眼。   罢了,既然他说这把,那就这把,至少,他本来也希望唐尧选这把,可是,心中的失落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陈颐你……”唐尧似是想说什么,陈颐显然也意识到自己沉默的时间过长,便在同一时间出声道:“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什么事?”唐尧问。   “你祖母这把琴,就是我师父制的。”陈颐缓缓道来。   这回轮到唐尧吃惊了,他怔了好半晌,才轻轻舒出一口气来,问陈颐:“你师父……可是姓顾?”   陈颐也是一愣:“你认识他?”   唐尧摇摇头,道:“因那把琴上刻有一个‘顾’字,我问过祖母,祖母便跟我说了这把琴的来历,和它的故事。”   说着,唐尧便把那个故事讲给陈颐听:   其实故事很简单,就是当年顾师傅与唐尧的祖母相爱,当时他为唐尧的祖母制了这把琴,作为定情信物,可是后来因为战争两个人分开了,就再也没能重逢。   “祖母以为他已经死了,将琴交给我的时候,她很高兴地闭上眼睛,觉得自己终于能去见他一面了。”   陈颐现在明了了,他不由低低地道:“我师父一直留在这个城市,想必是知道你的祖母就葬在这里,若非他得了绝症,才不得已回到自己的故乡,他去年过世的时候对我说,他找到心上人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她已经去世了,没想到,他说的心上人,竟然就是你的祖母。”   原来是这样,难怪师父当时那么想见唐尧,也难怪每次师父修琴和制琴的时候,总是怀有深深的情意,或许,这就是他收自己为徒的原因,因为自己想为他心上人的孙儿制琴,而自己,其实也把对唐尧的感情移情到了制琴这件事上,也难怪,他会说出“缘分到来的时候,不必抗拒”这句话来,原来竟是这样!   陈颐这时摘下脖子上的一枚玉坠,将它交到唐尧的手里:“这是师父留给我的遗物,他说当年他曾为自己的心上人制了一把琴,如果缘分到来,他希望我把这枚玉坠跟那把琴埋葬在一起。”   唐尧触到那枚带有陈颐体温的玉坠,只觉得手心里微微一震,后来他才意识到,那是因为陈颐的手在触到自己的手心的时候猛地一颤,然后立时收回了手的缘故,他于是紧握住那枚玉坠,对陈颐道:“好,我知道了。” 第57章 女朋友(一)   时间过得很快,这一番试琴和交谈下来,窗外早已一片漆黑,陈颐意识到的时候一惊,连忙道:“糟糕,已经过了八点了,你应该早就饿了吧?”   唐尧也没有留意时间,这时听陈颐一说不禁一愣道:“我忘了跟沈清说。”   乍闻“沈清”这个名字,陈颐心头一跳,就见唐尧拿出自己的手机,拨了一个按键,连“嘟”一声都没放完整,那头就传来一个震天响的声音:   “唐先生!你到底去了哪里?再不跟我联系我都快要报警了!”   那声音响的连陈颐都听得一清二楚,甚至他还能听见声音里的担忧,更让他怔怔无语的,是那声音是个女声。   这是当然的,他怎么忘了,三年过去,唐尧很可能已经有了女朋友——   “对不起,是我不好,忘了跟你说一声,我在我朋友这里。”   唐尧的声音低低的,带有些许温柔,陈颐却觉得这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了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那你现在在哪里?”对方问着,声音就没有刚才那么响了。   “我很快就回来……晚饭在家里吃……没事的,他会送我回来……放心吧……”   听着唐尧跟那人之间的对话,陈颐只觉得心头一片茫然,心脏似是缩紧了,呼吸也有些不顺畅起来。   挂了电话,唐尧似有若无地对陈颐介绍了一句:“她是我父亲新找的管家,叫沈清。”   陈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来跟刚才一样,他勉强“嗯”了一声道:“你刚才说回去吃饭,哦,也对,外面毕竟不太方便,太晚了,我这就送你回去。”   陈颐茫茫然起身,走了几步,才想起唐尧要靠自己拉着才能走,他又走回唐尧身边,轻轻拉起唐尧,唐尧似是感觉到他有些着急的样子,便道:“你别急,这把琴……”   “哦,对,你选了这把,我帮你装起来一并放在车上。”陈颐机械式地走到工作台一边取来琴盒,将琴放进去后,才拉起唐尧,道:“好了,我们走吧。”   回到车上,陈颐帮唐尧系好安全带,就听唐尧问他:“你的电话号码换过了,是吗?”   陈颐随口“嗯”了一声,但其实那个号码不是他故意换掉的,而是因为一直没用,不知不觉就欠费停机了,一年前回来的时候,他又重新办了一个,才把先前那个给注销掉的。   “能告诉我吗?”唐尧又问。   陈颐报出了一组数字,唐尧用自己专用的手机记录了下来。   “我的号码一直都没有变。”唐尧又道。   “嗯。”   回去的路上,唐尧偶尔会问陈颐制琴的事,但陈颐答得心不在焉,唐尧后来也就不再问了,陈颐一直把唐尧送进家门口,唐尧开门前,转身对陈颐道:   “你应该也没吃饭,不如进去一起吃吧?”   陈颐还来不及开口,里面的门顿时打开,沈清的身影一下子跃入眼帘。   “唐先生,你终于回来,你到底去了哪里——”她的话说了一半,才看见门口的陈颐,顿时住口又道:“呃,这位是……”   “他是陈颐。”唐尧开口替他介绍。   “我不知道你要带朋友来……”   “哦,没事,我反正还有事,就不留下来吃饭了。”陈颐这句话,似是对沈清说,也是对唐尧说。   “那好,我们下次再联络。”唐尧面对陈颐,温温和和地道。   “好。”陈颐转身离开,他尽量使自己的脚步声听起来不那么迫切,好不容易捱到车边,他停下脚步,靠在车门上,整个人才松懈下来。   刚才,他看清楚了那个沈清的模样。   姣好的脸蛋,匀称的身材,爽朗的性格,还有那一双,充满了担忧和关心的眼眸。   陈颐紧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第58章 女朋友(二)   隔了几天陈颐没忍住,又去了唐尧上课的那所学校,他的目的自然是想听琴,但他压根没想到,唐尧他……根本没有用自己制的那把琴。   陈颐只觉得又是失望又是绝望,他再也无法待下去,只能慢慢转过身,感觉到自己的脚步轻飘飘的,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扶住墙,这才让自己站稳了。   “……陈老师……陈老师……”   一个声音又远又近,陈颐也没在意,一步一步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陈老师!哎……陈老师?”   声音又近了,然后陈颐感觉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他下意识回过头去。   眼前出现一张曾经见过的脸,陈颐意识有些昏昏沉沉,一时间并没有能想起来,就听对方道:“果然是陈老师,我没认错,你忘记了吗?我是张琪。”   陈颐回过神,顿时就想了起来,是了,她是这所学校的老师,自己在这里为唐尧代课的时候曾经跟她打过交道:“对不起,张老师,我在想别的事,一下子没留意。”   “我看也是,出了什么事吗?看你的样子,失魂落魄的。”张琪关心地问道。   “是吗?还好吧。”陈颐努力打起精神来面对张琪道。   “你应该是来找唐老师的吧?怎么又要回去?”张琪又问。   “没有,我不是来找他的。”陈颐正否认着,却突然看见唐尧从教室里走了出来,他慌慌张张地对张琪道:“张老师,我还有事,先走了。”   张琪一愣,陈颐逃得飞快,已经走到楼梯口,他刚才看到唐尧,一瞬间竟忘了他其实是看不见自己的,而且明明还隔着好几个教室的距离,根本不用逃得那么快。   不过陈颐更没想到的是那张琪居然追了下来,她一面追一面在陈颐的身后叫道:“陈老师等等我!”   陈颐再不能装作听不到,只能停下来,往楼道拐角的位置走了几步,让张琪能看见自己。   张琪追得气喘吁吁,见陈颐总算停下来,她匆匆走近道:“陈老师你走得太快了,刚才唐老师一听说是你,要我替他跟你说一声,他有事找你。”   陈颐一愣,他现在最不能见的人就是唐尧,偏偏唐尧说有事找他。   没想到自己偷偷来的事,还是被他发现了。   “哦,好,那我这就过去,对不起了,我刚才突然想起有事,才走得急了点,害得张老师一路追赶。”陈颐带着歉意地道。   事已至此,他只能回去见唐尧。   “没事没事,话传达到了就好。”张琪笑着挥挥手,又对陈颐道:“那我要先回办公室了。”   “好。”陈颐目送张琪离开,他在原地呆了片刻,正准备重新上楼的时候,听见有人下楼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一下又一下,极有规律,陈颐已然不能动弹,因为他听得出来,这个脚步声,正是唐尧的。   陈颐不禁无奈,唐尧亲自追下来,他还能躲到哪里去,便听唐尧的声音道:“陈颐?”显然,唐尧也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   陈颐快步走上前,就看见转角处唐尧的身影,他已停下脚步扶着扶手,仔细辨别前方的动静,陈颐连忙出声:“你下来做什么?”   “我让张老师来追你,但又不放心,所以自己下来看看。”唐尧微笑面对他道。   不放心?不放心什么?陈颐一愣。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回去拿琴。”唐尧说着转身又要上楼。   “我跟你一起去。”陈颐怎么会让他独自上楼又下楼,这时跟上他的脚步便道。   唐尧微微勾起唇角,不过因为有头发垂落下来的缘故,陈颐并没有看到。 第59章 女朋友(三)   “嗯……他会送我回来……我留他吃饭,好,那就这样。”唐尧挂了电话,对陈颐道:“其实我正想找你,那把琴我还不熟,有一根弦的声音感觉不对,但我没有自己动手调……”   陈颐闻言一怔,原来是自己误会他了……   从刚才之前,陈颐就一直想问唐尧那把琴的事,问他为什么不用,是不是不称手,可又不能就这么问出来,毕竟是他送给唐尧的,既然唐尧是它的主人,那他也没有东问西问的立场,说得再直白一些,送人的礼物人家用不用,其实跟他半点关系也没有,而现在唐尧一句话,就让他瞬间不再纠结了,就听唐尧又道:“那天也是我疏忽,没有当时就试一下……”他的语气里带了一丝歉意,令陈颐连忙打断道:“没什么,我刚好在,去看一看就好。”   唐尧露出微笑,道:“你留了电话给我,我想打给你,但又怕妨碍你工作……所以原本我是想等我空了去市中心找你的……”   所谓的工作,是陈颐延续他师父修琴和制琴的工作,由于师父过世,师父手上的客户就都交给了他,大部分是老客户,跟修琴调琴有关,不过也有老客户介绍来的新客户,那些客户是想要制琴的,陈颐接了下来,也排好了制作周期,唐尧之前粗粗问过陈颐,所以现在才会这样说。   “怎么能是你专程来呢,当然该是我跑这一趟。”陈颐立刻接过去道:“你是我的客户嘛……”   唐尧闻言微微一顿,随即低低地问了一句:“是吗?”   陈颐的心微微一紧,他知道这句话恐怕是说错了,兴许除了客户,还能称为朋友,唐尧就一直称他是“朋友”,只是这三年下来,到底他跟唐尧之间还剩下些什么,陈颐自己也不知道。   陈颐紧紧握着方向盘,咬了咬唇,故作轻松地道:“当然你是我最特别的客户了,如果没有你,我也不可能学制琴……”   “陈颐。”唐尧忽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打断了陈颐的话。   陈颐顿时住了嘴,而唐尧也没有再开口说什么,气氛顿时沉默下来。   幸而没几分钟就开到了家,陈颐将车停在院子边,对唐尧说:“你先进去吧,我来拿琴。”   唐尧没吭声,却是等他拿了琴一起进去。   经过院子的时候,陈颐看见了院子里唐尧立的琴冢,前一次天色太暗,他没有留意,而且唐尧并没有把冢立在院子中间,而是靠着墙边搭起了一个三角形的小花坛,然后将琴冢立在了花坛中央。   唐尧听陈颐脚步慢下来,猜他看见了琴冢,便道:“这是长寿花,复杂的我种不好,其实我祖母最喜欢的是薰衣草,她很喜欢薰衣草的香味。”   “嗯。”陈颐微微点头,他想告诉唐尧他师父一回到家就开始种薰衣草的事,不过唐尧这时又道:“那天你给我的玉坠我还没有埋下去,一会儿……你帮我?”   “好。”陈颐自然答应。   “你们回来啦!”就在这时,客厅与院子隔得那扇门“哗啦”一下打开,沈清穿着围裙笑吟吟地露了面,她看向陈颐,大大方方地打招呼道:“陈先生您好,上次来不及自我介绍,我叫沈清,是这里的管家。”   “你好。”陈颐微笑,面对她道。   在知道要来这里之前,他就已经做了一路的心理准备,所以此时此刻,他的微笑看起来无懈可击。   “你先忙,我带他去琴房。”唐尧道。   “好,开饭了就来叫你们。”沈清笑笑道。   “琴房?”陈颐等沈清回转厨房后问唐尧,他不记得之前这里有琴房,他来的时候,还在诧异为何唐尧从未弹琴,后来才明白了理由,难道……   “我把书房里的书都挪到客厅和二楼的书房去了,所以空出来做了琴房。”唐尧道。   “原来是这样。”陈颐并不愿多想,便随着唐尧去到琴房。 第60章 女朋友(四)   琴房里只有一把琴,便是自己所制的那把,除此之外显得空空荡荡的,陈颐自是清楚再多的装饰对唐尧来说也是没有用处的,反而碍事,遂也见怪不怪,他走进去便问唐尧:“是哪一根?”   “羽那根。”唐尧回答。   陈颐这时在琴前落座,拨动了“羽弦”。   两人皆仔细聆听,随即陈颐再拨动其他的琴弦。   “唔……好厉害!你若不说,我还真有点听不出来。”陈颐一面道,一面试着调弦,“这样呢?”他问着。   唐尧一直在听,忽地道:“对了,就是这里。”   陈颐知道他说的是哪里,他左右调试,片刻后道:“好了。”   唐尧的脸上泛起微笑来道:“谢谢你。”   陈颐看着他的笑容,有一瞬间的晃神,而他那么客气,陈颐只好低道:“这没什么。”   “你的手……”唐尧忽地又开口:“能弹一曲让我听一听吗?”   陈颐一愣,他知道唐尧说的是自己那没有做手术的食指,而一旦弹奏起来,唐尧就能听出他的手指到底能用几分力,陈颐犹豫了片刻,便应道:“好,想听什么?”   “都可以。”唐尧道。   陈颐想了想,双手便摸上了琴弦。   他弹的是一曲《梅花三弄》。   这原本是笛曲,后来有人将它移为琴曲,但也有人说这是唐朝年间的一位琴师所作,总之陈颐很喜欢这首曲子,他觉得唐尧就如同曲中那傲雪凌霜的梅花,有着高洁的品质,同时也有着恬静安详的姿态,而这一曲,恰好跟那日唐尧所弹奏的《阳关三叠》相互对应,不过无论如何,陈颐左手食指的疲乏在弹奏的过程中仍然相当明显,唐尧一听就能听得出来。   一曲毕,陈颐便感到自己食指上微微泛起的酸疼来,他下意识轻抚了几下,唇角却是带笑的,这样就很好,他不希望只有唐尧的手上永远留着疤痕,自己却完好无损。   唐尧听完一直也没开口,似有几分的怔忡。   陈颐不愿他想太多,便道:“刚才你不是说玉坠没有埋下去,要不要现在去埋?”   唐尧回过神来,点头道:“好。”   两人去到院子里,陈颐小心地将先前立的碑挖出来,琴埋在立碑下将近五十公分的地方,很深,显然唐尧一直挖一直挖,这件事他必定不会假他人之手,待终于见到琴后,陈颐便将那枚玉坠放置在琴上,再盖上土,最后把立碑重新立了回去。   “好了。”陈颐拍拍手,站起来道。   “能帮我把你的琴取来吗?我想送他们一曲。”唐尧忽地道。   陈颐应了一声,将刚才随手放置在客厅里的那把琴取了过来,交给唐尧。   陈颐有些好奇唐尧会弹奏什么,没想到竟是那曲《伯牙吊子期》。   不过,此情此景,倒也毫无违和。   听着曲调,陈颐便想起它的歌词来:   昔年倚棹清江头,与君邂逅情愁缪。   岂料而今到江上,不见知音空自愁。   伤心伤心复伤心,江汉为我生愁阴。   含情不忍委垒墓,酹酒淋漓空满斟。   别来各处天一方,清江月夜情难忘。   重来访君君物故,令人郁抑心彷徨。   子期子期子期兮,听我琴中也睨睨语,   调高曲怨声呼号,只为思君泪如雨,   思君苦兮情如痴,琴声切切相凄其,   相凄其,心转悲。举世知音更有谁?   知音更有谁? 第61章 女朋友(五)   听着琴音,陈颐一时心思恍惚,子期是伯牙的知音,伯牙对子期的这份深情,恰如他的师父对唐尧祖母的,也一如自己对唐尧的,但这份情他总觉得没有落处,所以时常觉得一颗心也空落落的,不过只要一想到伯牙弹奏此曲的时候,已经再也见不到子期,那么他就该感到庆幸,至少唐尧还在自己的面前,不像师父再也找不到心上人,他在这一点上是幸运的,因为他的心上人就在自己的面前。   沈清一直等唐尧弹奏完才轻轻拉开门,却也不出声,仿佛知道唐尧的情绪还没有恢复,陈颐也仍沉浸在方才的琴音之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唐尧率先开口问:“是不是可以开饭了?”   沈清一直痴痴地看着唐尧的方向,这时听到他的声音,回过神来道:“嗯。”   “那进去吧。”唐尧便道。   他走了几步,却没听见陈颐的脚步声,不禁回头低唤一声:“陈颐?”   “哦,就来。”陈颐应着,跟在唐尧的身后进门。   沈清看着唐尧的时候,他就看着沈清,透过沈清,他也仿佛看见了自己,他垂下眸,试图将此刻不该产生的情绪收藏起来,至少不能被沈清发觉。   来到餐桌上,沈清替陈颐和唐尧先盛饭,她自己虽然盛了,却没怎么动,而是坐在唐尧边上低低地问他想吃什么,然后就将菜夹到唐尧的碗里,她若为唐尧舀了汤,便握住唐尧的手让他摸到汤碗,陈颐看着看着,胸口便闷闷地痛了起来。   唐尧一直没听见陈颐动筷的声音,忽地出声问陈颐:“是菜不合口味吗?”   “哦、不是,很好吃。”陈颐连忙回答,然后扒了几口饭到嘴里,沈清却以为他是初次看见她伺候唐尧吃饭,便对他道:“如果好吃的话请多吃一点,不用管我们。”   “……嗯……嗯……”陈颐嘴巴里塞满了饭没办法说话,只能“嗯”出声,然后他低下头,感觉眼前有些模糊起来,就更加不能再抬起来,于是拼命吃饭,夹着眼前那碗菜,也不知道自己吃下去了什么。   他吃得飞快,几下吃完就道:“我饱了,我先把碗筷拿到厨房里去。”   “没事,放着就好。”沈清这样道。   陈颐也没听她的,只是站起来往厨房里走,他放下碗筷,找来杯子接水漱了漱口,然后顺手洗了杯子,才走到客厅对唐尧和沈清道:“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个着急的单子没有完成,时间不早了,我必须要赶回去。”   唐尧望过来,陈颐却没敢看他,说完又丢下一句:“你们继续吃吧,不用管我。”沈清一愣,不由站起来看着陈颐,陈颐冲着沈清露出一个微笑,转过身装作平静地走向院子,沈清这时低低地问唐尧:“唐先生……”   唐尧静了片刻,只道:“没关系,他有事就让他去忙。”   陈颐逃到自己的车里,抖着手将烟取出来,点燃之后深吸了好大一口,才感觉颤抖有些平复了,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身体的反应永远比大脑的控制力要快一步来到,让陈颐根本没办法抵挡。   那一幕沈清对唐尧无微不至的照顾,让他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他明明知道很多事是不能勉强的,也明明清楚只要能再见到唐尧就已经是自己的福气了,那他到底还想求什么呢?   陈颐疲惫不堪地趴在方向盘上,却又意识到不开走会被唐尧察觉,便勉强打起精神来,将车驶离院落。   受伤的话,他也应该自己舔舐伤口,而不是表露在唐尧的面前,更何况,唐尧根本不知道他有没有受伤。 第62章 病入膏肓   陈颐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来,他头疼欲裂,呼吸灼热,拼命咳嗽,一起来就头晕目眩,于是索性就躺着,连水都懒得起来喝一口。   手机响了不知道第几遍,陈颐被铃声闹得头更疼了,但按掉又响起来,锲而不舍,他最后只能接了起来。   “陈颐?”   迷迷糊糊中,陈颐还是听出了唐尧的声音。   唐尧……   他好想跟以前那样叫他的名字,却又担心病中这一叫就把自己的心思全暴露出来。   “咳……咳……”陈颐控制不住地咳嗽,他将手机拿远一点。   “你病了?”电话中的声音时远时近,陈颐听得模模糊糊。   “……没什么……”   “陈颐。”   “……嗯……”   “该死的你到底怎么了?”   唐尧的声音听起来好着急,又像是在生气,他记得他不喜欢唐尧生气,唐尧生气多半是因为自己惹了他的缘故……   “……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   “陈颐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   他在哪里?他用力想了想:“……我……在……琴房里……”   “你把地址告诉我。”   “……地址……”陈颐费力想,可脑子昏昏沉沉的,没什么大用。   “那你告诉我你的琴房在哪条路上?”唐尧再度问来。   陈颐记得自己依稀报出了路名,然后那一头电话就挂了。   陈颐扔下手机,继续躺着。   过了不知多久,他感觉到似乎有人在喂他喝水,他烧得厉害,也渴得厉害,于是“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了许多。   然后他听到房里有人低低说话的声音,不多久又消失了,他便继续睡。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眼睛还没睁开,就感觉到有一只手正拿着湿毛巾轻轻擦他的额头,那毛巾凉凉的,很舒服。   谁?   蓦然睁开眼,陈颐忽地僵直了身体。   是唐尧!   “……唐、唐尧……你怎么来了?”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嗓子就疼,声音根本就不能听,哑的完全不像是自己的。   听到陈颐的声音,唐尧停下了动作。   “你醒了。”   唐尧的声音平静,就如同他的表情一样,一点情绪也看不出来,也听不出来。   但陈颐隐约觉得唐尧的脾气就藏在他的平静里,只是没发作出来而已,于是他只好装傻道:“我……我是不是发烧了……咳咳……”   “你不仅发烧,而且是高烧。”唐尧低低地道:“我请医生给你打了退烧针,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陈颐说着不禁问:“……你是怎么找来这里的……”   唐尧没回答,却道:“你这里都是烟味,我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   陈颐抿了抿唇,他昨晚一直在抽烟,因为不抽烟,就根本没办法稳定自己的情绪,而上一次唐尧来之前,他知道唐尧对烟味敏感,所以曾特地用熏香把整个楼上楼下都熏了一遍,直到没有任何烟味为止。   “还有,你别告诉我,你就住这里?”唐尧又问。   唐尧仍然没有猜错,陈颐的确就住在琴房里,二楼空间大,他直接搭了一张竹榻,每天睁开眼睛就开始制琴,一天吃两餐,两餐都是外卖,到晚上困了就在竹榻上睡一觉,日复一日。   “你跟我回去,养好病再说。”唐尧道。   陈颐是永远不会拒绝唐尧的,就算他说的那个家中还有一个沈清,陈颐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第63章 养病(一)   让陈颐意外的,是沈清不在。   “我忘了告诉你,沈清回去探亲了。”唐尧进屋就对陈颐道:“所以我请了徐姨过来临时帮我们煮三餐,我煮的不适合你吃。”   徐姨就是三年前跟陈颐一起照顾过唐尧的那位阿姨,唐尧话音才落,徐姨就从屋里走了出来,见到陈颐不禁开心地道:“尧儿告诉我你回来了,居然一走就是三年,呀,怎么瘦成这样!”   徐姨上前摸了摸陈颐的手臂,露出心疼的表情来,陈颐刚想开口,可开口又是一阵咳嗽:“咳、咳……”   “徐姨,让他先上楼休息,他还烧着。”唐尧在一旁道。   “哦哦!赶紧去!”徐姨连忙松开手,并道:“发烧的人要吃清淡点,今晚就煮鸡蛋粥吧,尧儿发烧的时候最爱吃鸡蛋粥了。”   陈颐点点头,便上了楼,他一上楼才想起忘了问唐尧他应该住哪间,而唐尧也好像忘记跟他说一样,陈颐脚步顿了顿,不由自主走到他从前住的那间,有些犹豫地推开房门,随即,他就呆了一呆,只因那个房间一点都没有变动过,除了床单像是新换的以外,他之前来不及拿走的东西都在,连摆放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陈颐不禁有些动容,也觉得感动,他才知道原来唐尧一直给自己留了位置,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   陈颐在楼上养病,唐尧并未上来过,只是偶尔会听到缥缈出尘的琴音从楼下飘上来,就跟唐尧给他的感觉一样,徐姨则是三餐加药一次也没落下,又昏昏沉沉睡了差不多两天左右,陈颐总算清醒了过来,只是睡得太久,四肢有些乏力,他醒来后,起床下楼,唐尧在楼下听见他的脚步声,抬头望着他的方向道:“起来了?好一点没有?”   陈颐“嗯”了一声,就听唐尧又道:“你过来一下。”   陈颐依言走了过去,唐尧原本坐在桌边,这时站了起来,然后向陈颐伸出了手。   陈颐一愣,不知道他要干嘛。   “把手给我。”唐尧说。   陈颐仍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见他的手一直停在半空中,就连忙把自己的手递过去。   他的手一碰到唐尧,唐尧就将另外一只手覆盖了上来,陈颐感觉到自己的手心依然有点热,因为比起唐尧的来要热一点,唐尧这时探着他手掌心的温度,随后抽出其中一只手摸上了陈颐的脸,就在指尖轻轻碰到陈颐的脸颊的时候,那手便转向了陈颐的后脑,他微微用力将陈颐的脑袋压向自己,与自己的额头相抵。   半晌后,唐尧喃喃地道:“唔……还有一点热度……”   陈颐全程僵直着身体,一开始他是不知道唐尧要做什么,后来知道了,却又因为心跳加速的缘故不敢乱动,当额头相抵的时候,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感受唐尧的温度,不过又由于他自己的比较烫,所以只感觉到唐尧的额头微凉,且靠得近了,他便闻到了唐尧身上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   说着,唐尧便松开压着陈颐后脑的手,可握住陈颐的那只手却始终没有放开,他拉着陈颐走向厨房,一面对陈颐道:“徐姨去买菜了,你先盛点粥垫垫肚子,今天煮的是芹菜牛肉粥。”   其实下楼的时候,陈颐就已经闻到了芹菜的香味,只是此刻,他不由自主地垂眸去看唐尧和自己相握的手,那手握的无比自然,就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他为唐尧做复健那时,而尽管中间相隔了三年,但此时此刻,他却觉得那三年时间好像并不存在一样,只不过现在换成了唐尧来握他。 第64章 养病(二)   盛粥的时候相握的手便不得不放开了,陈颐问唐尧:“你吃过了吗?”   “还没。”   “那一起吃?”   “好。”   陈颐盛了两碗,拿了托盘端着,空下来的一只手便又去拉唐尧,唐尧丝毫不拒绝,跟着陈颐回到客厅,陈颐将托盘放在餐桌上,拖了椅子让唐尧坐下,然后将勺子放进他的手里,并让他摸到盛粥的碗。   随后他也坐下来,对唐尧道:“小心烫。”   “嗯。”   唐尧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   陈颐也跟他一样,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几下。   塞进嘴巴却是同时的。   “好吃吗?”   “好吃吗?”   陈颐和唐尧互相问着,居然也是异口同声。   他们各自都没有回答,而是重新低下头继续喝粥。   但忍不住,唇角都微微勾了起来,陈颐知道自己跟唐尧一样,正偷偷笑着。   ----------------------------------------------------------   陈颐上楼接了一个电话,下楼来对唐尧道:“我要离开一趟,有个单子很着急。”   唐尧闻言略微蹙起了眉问:“一定要这么赶吗?”   “嗯,是个音乐会,需要用到琴,如果我拖下去,对方练习的时间就少了。”陈颐回答道。   唐尧想了想,说:“能拿过来做吗?我把琴房让给你。”   “那怎么行?”陈颐一愣道。   “你只要告诉我,能不能拿过来做?”唐尧固执地问。   “……嗯,能的。”陈颐只能回答他道。   “那就好。”唐尧展颜,然后拿起自己的手机道:“我让司机开车载你去。”   陈颐的车当时接陈颐过来的时候就是唐尧让唐家的司机开过来的,所以一直停在院门口,闻言陈颐刚想说“我自己开车去就好”,不过又觉得唐尧不会答应,于是就等着他打电话叫司机,半个小时后司机来到家门口,而当陈颐换好衣服准备离开的时候,未料唐尧也站在门口。   “我跟你一起去。”唐尧道。   “你放心,我拿一下琴和工具就过来。”陈颐不禁道。   “我不放心,所以让我跟你去。”唐尧极其认真地说道。   陈颐没辙,只好随了他。   一来一去就花费了两个小时,等回到家早已经超过了十点,在车上唐尧就跟陈颐谈好条件,今天晚上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起来赶工,陈颐答应下来,所以一回家,就被唐尧监督着上楼去,唐尧则让司机将陈颐取来的琴和工具小心地搬进琴房里。   翌日一早,陈颐在琴房里修琴,唐尧则在客厅里看书。   ----------------------------------------------------------   一晃一周过去了,在陈颐看来,这一周短得可怜,但他的病好了,工作也完成了,而且因为他已经能自己煮吃的了,所以徐姨便又回唐家了,不过陈颐自知是来这里养病的,既然病好了,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应该离开,于是当晚吃饭的时候,陈颐就问了唐尧关于沈清何时回来的事。   “你问沈清什么时候回来?”唐尧望着陈颐的方向,不知为什么重复了一遍。   “……嗯。”陈颐自然是犹豫的,可他只要一想到沈清早晚会回来,就觉得自己继续住下去不是办法。   唐尧回答得有些含糊,也不知道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应该快了吧,怎么了?”   陈颐看着唐尧,斟酌着道:“我想在她回来之前离开。”   唐尧闻言一愣,好半晌才出声道:“哦,好。”   巧的是当晚沈清就来了电话,因为打的是座机,陈颐接了就递给唐尧,他一面上楼,一面听唐尧在电话这头问了一句“大概什么时候”,隔了一会儿陈颐下来拿水的时候就问唐尧:“她说什么时候回来?”   唐尧正低头摸着书,闻言头也未抬回答他道:“明天。”   陈颐低低地道:“那好,我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陈颐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包括他的工具,与唐尧在门口道别,然后开车离去。 第65章 骗局(一)   陈颐回到琴房的时候,总觉得怅然若失,又因为一整周都没有开过窗的缘故屋子里仍有烟味没能散去,陈颐忽地就坐不住了,他跑上跑下将楼上楼下所有的窗户都打开,然后将香燃了起来,总算过了大半个小时,薰衣草的香味慢慢盖过了烟味,而陈颐仍然连续点了两支才作罢。   但他无论如何也专心不起来,他想起道别那时唐尧沉静如水的表情,也想起自己心头满载的不舍,这股不舍的情绪,根本挥之不去,以至于他面对着琴,却一直在发呆。   这一发呆就呆了整整一天,要不是感觉到肚子饿了,陈颐只好拿出手机点了外卖,由于这天是周末,所以偌大的两层楼空间只有他一个人。   就这样一直过到周一,陈颐知道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他起来擦了把脸,去楼下吃了早餐,回来的时候一楼的店长已经出现了。   店长姓何,她并不是店老板,据说老板从来都是远游在外,但古董店的房租和各种费用每个月都会按时打款进来,店长的工作再简单不过,便是周一到周五按时打扫,按时缴费,基本上没有客人上门,至少陈颐所在的这一年时间里,他也只听说不到二十名客人逛进来,还没他的客户多,至于花钱买古董的那就更少了,不过偶尔有人买走一件古董,倒是能应付将近两个月的房租,但总体来说,这间古董店就好像是摆设一样,还连着二楼一起。   “上一周你好像都不在。”看见陈颐进来,何店长道。   “嗯,有事去了一个地方。”基本上来说,他们一般互不干涉,尤其何店长从来不会去碰二楼的东西,她来这里只是坐班,八个小时一到,她就下班了,而陈颐是睡在楼上的,所以反而会帮忙顾着一楼,跟之前的顾师傅一样。   “看你的脸色不太好。”   “没事,之前有点小感冒。”   “要小心身体,烟也少抽一点。”   “嗯。”陈颐微微点头,便道:“我先上去了。”   这就是他们之间普普通通的对话。   然后陈颐上楼,开始专注修琴的工作。   不过,一通电话打乱了陈颐的专注。   电话是下午到的,陈颐一看是徐姨打来的,立刻接了起来。   “陈颐啊,徐姨忘了一件事,冰箱里有个鱼头是我来的时候从唐宅带来的,本来想煮鱼头豆腐汤给少爷吃,不过他说你发烧不能吃腥的,所以一直没煮,你有空记得煮起来。”   “哦,好,那我跟唐尧说一下,这两天我已经回琴房了。”陈颐对徐姨道。   谁料电话那头的徐姨却是一愣问:“你回琴房了?没住在家里?那少爷怎么办?”   “沈清周六的时候好像回去了,所以我提前离开了。”陈颐回答。   “怎么可能,沈清才刚请的假。”徐姨却道。   陈颐闻言不禁一愣,一颗心忽然就拎在了半空,他怔怔地问:“可是周五晚上她打来电话,说周六就回来……”   “这不可能的,周五沈清联系莫管家时还说要再住几个礼拜,所以延了假的,我听到莫管家接电话还问了呢,而莫管家答应的原因是因为他知道有你在。”   陈颐忽然感到不对劲起来,如果真的如徐姨所说,那么唐尧为什么要骗他?是为了赶他走?哦不对,是因为他想离开,所以唐尧才没有留……等一下,那岂不是意味着这两天唐尧都只有一个人在家?   想到这里,陈颐顿时感到一阵心慌意乱,他“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拿起车钥匙就匆匆跑下楼。 第66章 骗局(二)   陈颐心急如焚,他粗粗算了算时间,自己是周六一早回来的,早餐倒是为唐尧做了的,那周六的中餐和晚餐呢?周日一整天又该如何?家里米是有,可冰箱里却没有适合唐尧自己做的菜,然后洗碗怎么办?还有洗澡,唐尧根本看不见水烧到几度,如果一不小心烧太高……再加上若是没人擦浴室,万一因为水渍而滑到……陈颐的脑中乱成一团,他越来越不敢再想下去。   车开了一个小时左右,陈颐总算到了院外,他匆忙下车,发现院子门并没有上锁,他微微一怔,来不及细想,便推开院门。   钥匙虽然有好几把,但他离开的时候都还给了唐尧,唐尧自己是能锁门的,不过平常因为也有人会检查,但现在为什么不锁呢……陈颐匆匆进屋,里面没有一点声音,陈颐先去卧室和琴房转了一圈,唐尧不在,想到今天是周一,那么唐尧应该是去上课了,陈颐看了下表,发现距离下课只剩下不到五分钟了。   五分钟内他赶不到学校,还是会错过,于是陈颐趁着这五分钟先转去厨房。   厨房的灶台上放着几只洗好的碗,但只是叠在那里,这是肯定的,因为唐尧无法将碗按照一定的次序摆放回去,一旦摆乱了,他自己就更分不清了。灶台上一点水渍都没有,陈颐直觉这不是唐尧自己擦干的,而是那些水痕自己干的,若是这样的话,那么至少表明今天之内,唐尧并没有动过厨房。   而陈颐此刻的视线却落在了地板上,那儿有好大一块碎片,除此之外,他的脚好像也踩到了很细的碎末,他蹲下身捡起那块较大的碎片来,看得出是一只碗摔碎了,随即,他突然看见自己的脚边还有一抹血迹,陈颐的一颗心瞬间揪紧了,他将碎片丢进垃圾箱,垃圾箱也被唐尧收拾干净倒掉了,此刻里面只有一只没有装垃圾的干净的尼龙袋,陈颐几下把碎片和细末扫干净,倒进垃圾箱里。   他不知道唐尧是如何将摔碎的碗一点一点收拾掉的,他看不见,那就只有慢慢摸索,摸到的又都是碎片……想到这里,陈颐就觉得自己的心脏疼得厉害。   陈颐打开冰箱,果然见冰箱里的东西都没有动过,而外面的米箱里少去的米根本看不出来,唐尧这两天如果没有叫人来的话,估计根本没怎么吃东西……随后,陈颐又去到浴室,一看浴室里热水器的温度表,陈颐再度觉得浑身发冷,因为唐尧根本没有烧水,可是浴室却有用过的痕迹,那就是说唐尧这两天洗的都是冷水澡?这个季节虽然谈不上冷,可根本还没到洗冷水澡的地步,但是以唐尧的洁癖,他是不可能不洗澡的。   陈颐整个屋子又找了一圈,确定唐尧不在,于是陈颐再度往学校的方向走去,唐尧自己来回的路线跟开车不一样,所以陈颐也没有开车,而是照着唐尧回来的路线边走边找。   这时的陈颐简直恨死自己了,他怎么能丢下唐尧一个人在家里呢?为什么不等亲眼看见沈清到了才离开?他太过介意沈清,所以只顾及自己,根本不去管唐尧的死活,唐尧再是能独立,毕竟是需要有人在一旁帮衬的,但偏偏因为自己的缘故,丢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待了将近三天。   走着走着,陈颐看见路的尽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身影一手握着导盲杖,一手抱着琴,正慢慢地朝他的方向走来。   陈颐快步上前,在看清楚是唐尧的时候就停了下来,因为他知道自己再走近,就会被唐尧发现,也因为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跟唐尧解释他一定要离开的原因,而他把唐尧丢下三天,现在又出现,难道要跟唐尧说:你为什么骗我?   陈颐怔怔地看着慢慢走近自己的唐尧,唐尧脸上的表情很淡,若是他不露出微笑,那么那张弧度优美的脸廓看起来就更不像是凡人,显得相当难以接近,而一旦没有声音,唐尧就根本不会知道自己的存在。   唐尧一步一步地走,有条不紊,陈颐在他的导盲杖快要碰到自己的时候下意识就避让开了,唐尧却因为不知道是他,也就这样经过了。   一瞬间,陈颐只觉得心很痛,痛得不能自己,唐尧的世界一片漆黑,他明明再清楚不过,却偏偏对他做出了这样的事来,这样的他,哪里还有资格谈爱? 第67章 琴之音   但,他又怎么能避之不见呢?   眼看着唐尧越走越远,陈颐急忙几步跑上前,脱口而出唤道:“……唐尧——”这一声之后陈颐就觉得他的喉咙哽住了,根本没办法说出后面的话来。   唐尧闻声,停下了脚步。   陈颐走上前,看着他。   “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唐尧低低地道。   这一句话,让陈颐的鼻子一酸,他也不管声音里是不是带着哭腔,只道:“对不起唐尧,对不起!”   唐尧摇摇头道:“陈颐,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本来也没有欠过我。”   他的话里没什么情绪,似乎无喜无怒,可就是这样的唐尧,却让陈颐惊慌失措,他宁愿唐尧生他的气,也好过如此生疏平淡,印象中,唐尧从来没有这样对待他过。   “唐尧,是我不好……”   唐尧打断他道:“你没什么不好的,本来也是我骗了你。”他这时露出了微笑,却让陈颐又是心惊又是心疼。   “是我是我都是我!”陈颐一个劲地道,他的眼睛很快就模糊了,哭腔再明显不过。   “好了,我也没怪你,回去吧。”唐尧依旧淡淡地笑,语调又温和了几分。   而他尽管在笑,陈颐仍然觉得不安,可他却不知道这份不安究竟来自哪里。   回到家中,唐尧丢下一句“我在琴房”就兀自走了,留下陈颐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才走去厨房煮饭做菜。   不多时,琴房中便传来悠悠琴音,陈颐在厨房里一面听,一面理菜,慢慢的,他的心也因唐尧的琴声而变得慢慢沉静下来,也就在这一刻,他忽然间明白到为什么唐尧刚才的情绪会如此捉摸不定的原因了。   跟唐尧相处久了,其实能感受得到他性子里的那股傲气,但又因为失明的缘故,不得不需要别人的帮忙,他才将那份傲气收敛到没有人能窥见,而这三天里,显然让唐尧再一次清清楚楚地认识到若没有人在他的身旁,他自己一个人就活不下去这个事实,但他仍然宁愿日日浸沐在凉水里,也不愿打一通电话找人来帮忙,而他自己做饭,试着自己洗碗,最终却打碎了一只碗,他便宁愿饿着,也不想将更多的狼狈留给他人知道,若非傲气之故,他不可能做到这一步,兴许一开始唐尧是为了跟他赌气才会撒谎,但后面的三天,却是唐尧自己在跟自己生气。   也是因此,唐尧才会埋首琴房,用琴音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一直到饭菜都好了,陈颐关了火,琴音仍未停。   陈颐蹑足走到琴房,琴房的门没有关,陈颐便站在门口,也不进去。   唐尧弹琴为求静心,他说他是从双目失明之后才开始学的,那么想必失明伊始,他的心其实一点都无法平静,就算自认为是报应,可失去了眼睛,却不见真的能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平静接受,而即使是十三年后的今天,通过这三天的经历,唐尧都难免会因为自己的看不见而产生一丝自暴自弃,正如刚才陈颐所感受到的,那是唐尧早就决定埋在心底,从未打算暴露人前的情绪,而唯一使他平静的方法,便是弹琴。   这三天来唐尧恐怕一直都在弹琴,所以他的十指指尖才会满是伤痕,陈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也不能喊停,虽然他很想安慰唐尧,但其实他很清楚这件事现在的自己根本做不到,那么,便只剩下琴声了。 第68章 回到当初   吃饭的时候唐尧又恢复如初,只是有些寡言,陈颐煮了鱼头汤,炒了两个清淡的小菜,考虑到唐尧很可能有超出一天的时间没有吃过东西,他特意将米饭煮得很软,并将汤滤得干干净净,放在唐尧的面前。   唐尧并没有提之前三天的事,陈颐自然也不会去问,他只是像从未离开过那样跟唐尧相处,但毕竟那三天的时间是存在的,歉意有时候压根控制不住就泛滥开了,只要一想到他来这里养病是因唐尧的好意,结果他病一好,就丢下唐尧,这样的自己实在太过忘恩负义,更不用说当他看到唐尧手上的那些伤痕了,除了不断弹琴的缘故,还有那只打碎的碗留下的血痕,就在右手手背食指与拇指中间的位置,估计唐尧自己不会太在意,但陈颐总是一眼就能看见。   这一回陈颐自然准备留到沈清回来才离开,但他也不再问沈清何时会回来,而是按部就班地跟唐尧过起日子来,这就好像回到了三年前那最初的三个月一样,只是唐尧明显沉默了许多,虽然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跟之前一样,但话还是少了,琴房里也待得多了,陈颐很清楚那三天给唐尧带来的后遗症还是很重,虽然谈不上是阴影,却也让唐尧失去了几分原本的笑容。   又或者,这才是真正的唐尧。   也是因此,每当唐尧面对自己时仍会露出的微笑,陈颐便知他有多勉强,他不忍拆穿,却更不忍心看到。   他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唐尧开心起来,想了许久,这天他终于做了一件自己一直以来都很想跟唐尧一起做的事,那就是逛超市。   当时他提出这个要求来有些小心翼翼,他趁唐尧在琴房练琴的空档走过去,特地敲门出声,然后开口道:“唐尧,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唐尧抬起脸来问他。   “那个……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想跟你一起做,不过要是你觉得讨厌的话,可以拒绝我。”陈颐不知该怎么说出口,所以显得支支吾吾的。   “你说,是什么事?”   “嗯,就是……我想……明天下课要去超市采买,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陈颐好不容易说出来,一颗心却紧张得要命,要不是唐尧看不见,他连对视唐尧的勇气都没有。   “好。”唐尧却一点也没有犹豫地道。   “真的?”这让陈颐反而一怔。   “嗯。”唐尧点头。   “太好了!”陈颐脱口而出道。   仿佛被陈颐雀跃的心情感染,唐尧也露出一抹笑容来,然后问:“还有事吗?”   “哦,没、没了!”陈颐高兴地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唐尧听着陈颐转身离开的脚步声,唇角也难得的一直没有放下来过。   虽然不知道唐尧是怎么想的,但陈颐真的想这件事想了很久,因为一旦到了人多嘈杂之处,他就可以正大光明牵住唐尧的手,他之所以小心翼翼一直也不敢提,就是怕那三天所造成的打击让唐尧对这样的事产生反感,但他没想到唐尧竟然会愿意,而既然开了口,陈颐也想好了自己该怎么做,那就是不管做什么找什么买什么,他都绝对不放开唐尧的手。 第69章 逛超市   这绝对是陈颐有生以来打的最棒的一个如意算盘。   他将车开到超市的地下停车库里,当唐尧下了车,他遥控锁上车门以后,就顺理成章地握住了唐尧的手。   尽管陈颐的心跳早就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但一旦握上那只手,陈颐就觉得这辈子都不想再放开。   唐尧的手跟他的人一样,暖暖的,很温和,也很舒服。   陈颐的手不知不觉紧了紧。   “这里的超市,你有来过吗?”他问唐尧。   “倒是一次也没有。”唐尧回答。   “我每次都匆忙来去,其实也不算真的逛过。”陈颐又道。   “那今天你就慢慢逛,我陪你。”唐尧温和地笑着对他说。   这句话无论怎么听都让陈颐觉得太过温柔了,温柔得让他的心脏又暖又疼。   “那,如果你不想逛了要跟我说,不准勉强,我不喜欢看你勉强的样子。”陈颐早就想说这句话了,现在他借由不同的情况跟唐尧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   “好。”唐尧答应他道。   “那我们走吧。”陈颐紧握住唐尧的手,然后不放心地又对唐尧叮嘱了一句:“你别放开我。”   “好。”   陈颐带着唐尧进入超市,虽然一路上都有人奇怪地看过来,有些是看怎么两个男人手拉手,有些则发现其中一个人原来眼睛看不见,于是眼光很快从奇怪变为同情,但这些陈颐统统都不在乎,他心满意足地拉着唐尧,走在一排又一排的货架边,跟唐尧说着货架上的产品,一面问唐尧有没有想吃的,还有他会的做法,如果这时有推车经过,他就将唐尧拉近自己,近得能感受到唐尧的气息。   家里洗发水没了,陈颐就拉着唐尧去洗发水的货架前,唐尧一直用同一款,也不曾换过,陈颐就将他觉得好的洗发水一一打开让唐尧闻,唐尧倒是不挑,但倘若遇到中意的味道,他也乐意换一款试一试。   在陈颐印象中没有在家里煮过火锅,也没吃过寿喜烧,于是他问唐尧喜不喜欢吃,唐尧却说若陈颐你喜欢的话就买去做,于是陈颐买了一大堆食材,他心里想的是希望能跟唐尧拉长用餐的时间,一面吃一面闲聊,如果只是炒菜,每次很快就吃完了。   所以也需要酒,唐尧很少喝酒,家里仅有的一瓶红酒之前也是两个人分着一起喝掉的,因而陈颐知道唐尧的酒量好,他问唐尧是不是练出来的,唐尧笑着告诉陈颐这是天生的。   红酒是由唐尧亲自挑选的,通过价格和红酒的命名,由于一瓶的价格完全超乎陈颐的想象,陈颐冷不丁问起唐尧教琴的薪水来,不料唐尧却说教琴只是他的兼职,这让陈颐一愣,想问又没能再问,结果唐尧告诉他说,文化村所有的土地规划和建设都是从他开始的,所以他是这里的大股东,陈颐咋舌的同时忽然意识到,原来他跟唐尧根本就是门不当户不对,以至于他愣了很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吓到了?”唐尧见陈颐没了反应,暗自懊恼不该将这件事那么突兀地告诉他。   “……唔嗯……”陈颐搔搔头,还没搞明白自己到底是觉得哪里不满,门不当户不对这件事本来八字就还没有一撇,这撇根本也不知道要怎么画,谁料突然又来了一个晴天霹雳,他原本设想的用自己修琴制琴的钱来养唐尧这件事,现在发觉根本就没这个必要,唐尧是隐形的大富翁,而自己,却只是一名制琴的小工匠。 第70章 醉酒(一)   带着奇怪的愁绪,晚上陈颐不自觉多喝了几杯,然后他忍不住眯起眼看着唐尧说:   “今天真高兴。”   “高兴就好。”唐尧微笑说。   “你呢?唐尧。”陈颐又问。   “我也很高兴。”比起陈颐声音中的些许飘忽来,唐尧的声音听来依旧稳稳当当。   “真的?”陈颐瞅着他,唐尧的微笑一如往常,看不出来跟之前有什么区别,他是不是高兴,陈颐也看不出来。   “真的。”唐尧答。   陈颐就当他是高兴的,于是他自己又很高兴地喝了一大口。   “你喝醉了。”唐尧听着陈颐的声音带着晕晕的感觉,知道他即便是没醉,也距离喝醉不远了。   “我今天很高兴。”陈颐忍不住地又道。   “我知道。”   “你呢?”   “我也很高兴。”   “那就好……”陈颐笑容满面,然后喃喃地道:“唐尧,你知不知道,其实我还有很多事想要跟你一起做……”   唐尧颇为好奇,问:“例如?”   陈颐想了想,想起来那一片美丽的大森林,便道:“我去找琴材的时候,去过一个极大的森林,又大又美,里面的声音很好听,我很想带你去听一听……”   唐尧因他的话也不由多了几分遐想,便听陈颐又道:“放心,我不会带你去危险的地方的……”   唐尧察觉出话里有一丝不对劲的味道,便问:“很危险?”   “嗯,我总是在大风雪天里去,那时容易遇难,但要带你去的话,必须是在春天。”   “遇难……”唐尧听了隐约皱眉,他冷不丁问陈颐道:“你要在大风雪天里去寻找制琴的木材?”   “嗯。”对于制琴,陈颐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师父说,风雪天里大树会发出各种声音,适合做琴的木必须有坚毅的声音,声音要凝而不散,他说,击之如铜钟,虚中要有温润含和之感……我跑进去听木的声音,那里到处都是梧桐木和杉木,可惜……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看到……”   说到这里,陈颐的语调低落下来,唐尧不由道:“你描述给我听,也是一样。”   陈颐却依然闷闷地道:“唐尧你可别骗我,我都替你委屈死了,你还一个劲地安慰我,你不知道我有多坏,我去过你以前的学校,找了好多被你教训过的人,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应该知道你心地好,我却还不肯放手……”   “好了,陈颐,别说了。”唐尧出声阻止道。   “唐尧,你就让我忏悔一次,不说,以后我可能都没机会说了……”一直以来,陈颐都憋得很难受,虽然唐尧总叫他别在意,仿佛那些罪原本就该他受一次,可陈颐却始终不能释怀:“……十年呢,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搜集你的信息,又通过帮母亲买药而跟帮派的人打上了交道,那个人叫姜涛,听说两年前就被警察抓住了,我隐约地知道,他可能在进行大规模地贩卖……就是那些害人的药品,你说我居然跟他打交道,是不是很混账!我觉得我也应该被警察一起抓走的,我……我虽然没有帮他贩药,可、可我也帮他做了不少事,打探消息啦,跟其他帮派的人斗殴啦,还有一些临时的活计,这些我都做过,我一直觉得我死了以后是该下地狱的,真的……”   唐尧一直没说话,其实他多多少少听江天玥提起过,姜涛早就被贩毒组的人盯上了,只不过警方还想要将一些联络点全部摸清楚才会一直没什么动作,唐尧出事的时候,江天玥也派人盯着姜涛,结果他这组和贩毒组的人就撞上了,这使得贩毒组得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情报,于是就加快了收网的速度,最终姜涛在两年前的时候落了网,贩毒组被上头表彰的时候,顺带捎上了江天玥那组,就为这,江天玥当时还特地来找他庆祝了一番。   “还有唐少华,他……也是我提供给姜涛的,他跟姜涛一拍即合,姜涛利用他做了好多事,估计有些还牵扯到了你们唐家的生意……”   “这你不用担心,牵扯到的已经清理干净了,本来也都是一些漏网之鱼。”换言之,唐家本来也不愿跟那些人有所牵连,断了更好。   陈颐不料唐尧会开口,而且似乎还知道这事,愣了愣之后才说:“唐少华也跟姜涛一起被抓了,唯独我……”   “你什么都没做,你没有帮他们做过坏事,你所有做的坏事都在我身上,可是,那也是因为这本就是我欠你们一家人的。”唐尧放低声音对陈颐说。   陈颐帮助姜涛做的那些事跟坏事压根不沾边,跑跑腿打打杂,一个偌大的帮派本来也有很多日常事务的,陈颐的原则性很高,若是打探消息,有时候还会故意隐瞒一些本该告诉姜涛的消息,只因为陈颐从来没有昧着他自己的良心,恐怕他唯一昧着良心做到底的,就是对唐尧了,可唐尧现在一句话,仿佛泯了恩仇,这让陈颐心口一痛,禁不住落下泪来。 第71章 醉酒(二)   “唐尧……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陈颐忽地又道。   “什么事?”唐尧问。   陈颐这时才忽地想起了什么来,然后就闭上了嘴,不吭声了。   唐尧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声音,便道:“我记得你答应过我,任何事都不隐瞒我。”   “……嗯。”陈颐这一声“嗯”的有些心虚。   “那……你还不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唐尧又问。   “这个……”陈颐自知刚才险些说漏了嘴,幸好及时打住,现在打死他都不肯说了。   “陈颐?”唐尧的声音放得好低,醇醇的就像酒一样,陈颐的视线掠过他的唇,突然间就觉得一阵口干舌燥,他慌忙移开视线,一只手无意识地去端酒杯,然后“咕咚、咕咚”把大半杯红酒一口气又喝了个精光。   “我、我先去收拾一下……”陈颐喝完站起来,打算逃离现场,却不料脚步根本由不得自己控制,他一步没站稳瞬间去扶桌沿,却不小心碰到了边上的酒瓶,就听“乒”的一声酒瓶撞到碗之后倒在了桌面上,好在里面是空的,唐尧是听到这个声音站起来的,但他只是站起来没动,因为一时听不清楚陈颐在做什么,他蹙眉聆听,却只感觉陈颐那边手忙脚乱,忍不住出声道:“陈颐,今天你喝多了就别收拾了,明天再说吧。”   陈颐哪里是在收拾,他只是捡起了酒瓶又碰掉了另外一只而已,然后他才真的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喝太了,便咕哝道:“那……好吧,明天再收拾……我头……好晕……”   听着他迷迷糊糊的声音,唐尧不觉失笑,他向陈颐伸出手道:“来,我扶你。”   “谢谢你,唐尧。”陈颐见到唐尧的手,喜滋滋地就伸手去抓,但因为距离不够,他又往前走了一步,结果被自己身边的椅子一绊,整个人就往前倒了过去。   这一倒直直倒向了唐尧,唐尧本只是伸出手,哪里知道陈颐忽然整个人都扑了过来,唐尧莫名地接了个正着,于是就听“扑通”一声,两个人一起倒在了地上。   唐尧有些哭笑不得,他此刻背贴着木地板,这一摔摔实了,尾椎那里火辣辣地泛着疼,而陈颐的重量又全部都压了上来,他的脑袋正贴着自己的肩窝,呼吸热得要命,夹杂着浓重的酒味,唐尧总算知道,原来陈颐喝多了之后就是这幅德行,他轻轻唤出声道:“陈颐,起来,去床上睡。”   陈颐只感觉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相当温暖的怀抱里,他知道那是唐尧的,他的下巴好像枕在了唐尧的肩膀上,鼻尖满是唐尧的味道,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梦,而且是一个相当美丽的梦,他禁不住想如果这个美梦能一直持续下去,那该有多好……   片刻后,传来陈颐沉稳的呼吸声,唐尧一愣,便意识到陈颐这是睡着了,他一时犯了难,其实凭他的力气,要将陈颐抱起来不难,可若是要把陈颐抱到他卧室的话,恐怕就有点困难了,他自己碰壁是无妨,可陈颐在他跟前的话估计先遭殃的就是陈颐了,当然,也可以选择不送进卧室,客厅里倒是有一张沙发,不如就把陈颐搬到沙发上去睡,唐尧虽然这么想,可一时却又舍不得动,他忽然发现,陈颐距离他如此近的机会几乎没有……不如,就这样吧,他并不介意被陈颐枕一晚,他甚至挺喜欢这样纵容着陈颐的感觉的,只可惜,他看不见明天陈颐醒过来的表情,不然,应该会很好玩。   这么想着,唐尧便闭上了眼睛,他喝的酒也不少,若是无视背后地板的硬度,那么身上贴着他的陈颐传来的暖暖的温度,其实……也挺适合睡觉的…… 第72章 梦醒   陈颐迷迷糊糊转醒时只感觉到自己似乎抱着一个人,那个人身上的味道很熟悉,也很亲近,更像是他梦寐以求的,而下一刻他睁开了眼睛,就吓得一动都不能动了。   唐尧?   陈颐不禁瞪大了眼睛。   他开始回想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种情形,他对唐尧又做了什么?想来想去没想起什么来,那不然……他就这样抱着唐尧睡了整晚?而且,居然是在地板上。   一发现让唐尧在地板上躺了整晚,陈颐立刻慌慌张张地起来,但就在他把自己的身体微微撑起来的时候,无可避免地看见了唐尧闭目沉静的睡颜。   这张睡颜他曾经在医院里看了无数遍,但从来都看不厌。   住院的时候唐尧因为病痛的缘故总是不醒,以至于就算现在他闭着眼睛仍是会让陈颐想到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打住!   陈颐禁止自己继续想下去,但多看一眼总是可以的。   不过看一眼就成了再看一眼,陈颐看得有些发呆,因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够距离唐尧如此之近,陈颐有些忍不住想要再度俯下身紧紧抱住这个人,但又怕惊动了唐尧的睡眠,于是他就一直这么撑着自己,好像完全不觉得累一样。   唐尧其实已经醒了,他本来以为陈颐准备起来了,一时也就没打算出声,哪知陈颐起了一半居然没动静了,唐尧耐着性子沉住气,他自觉耐心极佳,想等着看陈颐到底想做什么,可是左等右等,陈颐愣是没反应了,唐尧不禁有些纳闷,难不成陈颐的酒还没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唐尧自觉败下阵来,他不禁低叹一声唤道:   “陈颐?”   唐尧蓦地出声,由于刚醒来的缘故他的声音听来相当得慵懒,伴随着一些低哑,陈颐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蓦地被击中了,不过同时也吓了一大跳,他手忙脚乱地从唐尧身上爬起来,陈颐一离开,唐尧顿时觉得身子轻快不少,虽然四肢还是感觉有些僵硬,但他仍是缓缓地坐起身来。   “你觉得怎么样?”陈颐慌慌忙忙地问唐尧。   “什么怎么样?”唐尧好笑地反问。   “就、就……”陈颐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唐尧笑了笑,慢慢站起来道:“我去洗澡。”   昨晚就这么在地上躺了一夜,没能及时洗澡,所以唐尧醒来第一件事,自然就是去浴室,陈颐顿时赶在他前面道:“我、我去给你放水!”   唐尧听陈颐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唇角的笑容怎么也收不住,片刻后便听到水声传来,唐尧慢慢走到浴室,陈颐也正好从浴室里出来。   “好、好了。”陈颐与唐尧撞了个正着,说话就没由来又变得结结巴巴的,也没敢看唐尧的脸,就慌乱无比地冲出了浴室,唐尧也没说什么,径直走进浴室,陈颐见唐尧进去了,就替唐尧关上门,门内的唐尧笑容仍在,可神情里却多了一分无奈,还有几分若有所思。   陈颐的反常持续了整整一天,唐尧只装作什么都未察觉的样子,但这一整天他的心情都很好,而事实上这样的陈颐他其实曾经见过。   不过也就这一天的工夫,因为第二天一大早,沈清就回来了。   沈清提着大包小包进门的时候,陈颐跟唐尧正在吃早餐,陈颐是背对着院落的,所以他先是听到了开门声,转头之后才见到了沈清,沈清低着头拎行李一时没有抬头,但声音已经先一步传了过来:   “唐先生,我带回来一大包新鲜的竹笋,今晚可以做酱烧竹笋了,我记得徐姨提起过您很爱吃竹笋的。”   陈颐原本还在跟唐尧讨论今晚做什么好,沈清进门的声音立时打断了二人的谈话,这时沈清总算将她的行李都拖进了客厅,然后抬起头,看见了陈颐,立刻道:“陈先生,早!一下子忘记了您也在。”   “你好。”陈颐向沈清打了招呼,沈清便对唐尧道:“唐先生,我先去放一下行李,洗把脸,我早餐还没吃,家里有吃的吗?”   “我煮了粥,一会儿你下来吃吧。”陈颐连忙道。   “太好了,我都快饿扁了。”沈清一面说,一面提着行李往楼上走,一直到她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上,陈颐才总算意识到沈清回来了,现实也跟着回来了。 第73章 被打劫(一)   陈颐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这大半个月里他的工作也暂时移到了琴房里,于是除了随身用品以外,还有一部分的工作,但一次性拿不走,所以陈颐准备陆续来拿,沈清三番四次向他道谢,说幸好有他照顾唐尧,说她本来还挺不安的,本来想早点回来,谁知道家里忽然出了事,没办法之下才只好多请了一段日子的假。   唐尧坚持要送他上车,陈颐没办法,就先把一堆行李和工具扛上车,然后再走回来,对院子里的唐尧说:“我好了。”   沈清正在打扫客厅,同时也在留意院子里的动静,这时她见唐尧跟陈颐一起正要走出院子,便在客厅里对陈颐道:“陈先生,下次见,这次真是谢谢你了!”   陈颐回头朝沈清挥了挥手,一旁的唐尧却忽地对陈颐道:“陈颐,你还记得那天喝酒时说的话吗?”   陈颐一愣,他当然记得,他记得自己说要带唐尧去那座漂亮的大森林,也记得最后差点把“那件事”说漏了嘴,但此刻唐尧问来,他只能装傻道:“我醒来之后忘了好多,那天我跟你说了什么?”   唐尧没响,陈颐低着头往前走了几步,也不去看他,唐尧跟在陈颐的脚步声之后,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陈颐来到车边。   “那……我先走了。”陈颐打开车门,对唐尧道。   “嗯。”唐尧静静地望着他的方向,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陈颐咬了咬牙,上了车,他发动车子,松了刹车,车缓缓往前方滑行,陈颐透过后视镜看着里面越来越远的唐尧,唐尧一直站在原地,他此刻束起的长发被风吹了起来,看上去总有几分萧瑟的感觉,陈颐心头一酸,却仍不愿去踩油门,他一直让车子滑行,直到转弯的时候,唐尧的身影总算消失在了后视镜里,陈颐才踩下油门,加速离去。   ------------------------------------------------------------------   这之后的一周里,陈颐埋头工作,他什么都不想,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想的,他除了用心制琴以外,一点也不想做别的事,因为制琴这件事,对他来说是跟唐尧密切相关的,现在又成了他唯一的浮木,他紧紧攀着,怎么都不愿意松开手。   进入了第二周的后半周,这日陈颐正将完成的一把琴送给一位就住在市区里的客户,那位客户非常好客,硬是留他喝了一下午的茶,聊了一下午的琴,当陈颐离开的时候,却发现手机上有将近十通未接来电,全部都是一个人打来的:何店长。   陈颐一愣,一般何店长没事是不会给他打电话的,就算是请假先离开也只是发一条短信而已,而且只要不涉及到二楼的事,根本也没有什么打电话的具体内容,可现在却有十通未接来电,显然跟他二楼的工作室有关,于是陈颐赶忙拨了回去。   “陈颐陈颐!”电话一接通就传来何店长心急火燎的声音:“你的工作室被打劫了!”   “啊?”陈颐一愣,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便道:“什么打劫?工作室怎么会被打劫?”他当然不相信工作室会被打劫这回事。   “真的!不骗你!我们的老板把店和店里的财产,还有我们俩都卖了,意思就是说,有一个大客户出钱把店和商品都买下了,你的二楼也归他所有了,然后老板通知我才不到五分钟,就有人来搬二楼的东西了,我一直给你打电话想催你回来,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二楼的东西全部被搬空了。”何店长一口气把发生的情况告诉了陈颐。   一时间陈颐的脑子完全转不过来,就好像何店长说的是外语一样。 第74章 被打劫(二)   理论上来说,他二楼的工作室和古董店是分开的,可房租水电又都是之前那个老板一起缴的,若从这个角度来看,如果有人买下了整个两层楼,那么他的确不能再在二楼待下去,因为,他和工作室里所有的琴材和工具其实是独立的,不像何店长,只要新老板一如往常支付她薪水,那么她的确可以算是被旧老板给卖了。以现在的情况看,若是那个新老板立刻要着手对二楼进行什么改造,把他的东西搬走也算是合情合理,只是必须通过他才行,而不能就这样一声不吭说搬就搬,从这样的情况来看,还真如何店长所说的:被打劫了。   “那新老板有没有说二楼要干嘛?”陈颐不禁要问。   “你不管管你那些珍贵的琴具,问这个干嘛?”何店长纳闷地道。   “搬也搬了,一时半会儿我也搬不回来,更何况我还在赶回来的路上,好奇问问不行吗?”陈颐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好吧,那位新老板的意思好像是要做教室用。”何店长也不纠结之前那个问题了,回答他道。   “教室?那要教什么?”   “教弹古琴。”何店长回答着又道:“怎么前后两任老板都喜欢古琴呢?前一个喜欢修琴,后一个喜欢教琴,也真凑巧了。”   陈颐一听教弹古琴,心头不禁“咯噔”跳了一下,然后又问:“新老板叫什么名字?”   何店长很快回答道:“名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姓唐,他手下的人都称他为‘唐先生’。”   “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在心头炸开了,陈颐只觉得隐约间似有一股他不知道可不可以期待的心绪滋生了出来,但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究竟这样的隐约感是从何而来,他只能冲着电话里的何店长丢下一句“我暂时不过来了”,就挂断了电话,专心开往一个能够为他解开谜底的地方。   -------------------------------------------------------   车缓缓驶入那栋独门独院所在的林荫道上时,陈颐就听见了琴声,但这琴声让他猛地一怔。   是《离骚》!   就算他未曾学琴,也知道其来历,而此刻,唐尧的琴,却让陈颐蓦然间感到他心头总是萦绕不去的那股莫测的揪痛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屈原是因理想不得实现而苦闷,他自己,则是从三年开始就埋藏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心事,此刻听到这样的琴音,不免悲愁交作,层层叠叠,名状难言。   就在他熄火下车关上车门的同一时间,琴声戛然而止。   陈颐又是一惊。   他快步走向那个大门始终为他敞开的院落,却见唐尧和他的琴都在院子里。   唐尧长身而立,应是停下琴声的时候就站了起来,但陈颐却觉得他好像一直就站在那里等着自己到来一样,他脸上一丁点表情也没有,身后的长发被风微微吹起,就如同之前他离去时所看见的那样,那股萧瑟感仍然包围着他。   “你来了。”唐尧听见脚步声停住,便道,此刻他的声音也听不出一丝情绪,又低又沉。   陈颐只能答:“嗯,我来了。”   唐尧下一句话却道:“我让沈清离开了。”   陈颐一愣。   “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你隐瞒我的那件事吗?”唐尧又问。   陈颐咬了咬唇,他的心在打鼓,他觉得现在应该说出来,再也不能隐瞒,不然的话,唐尧可能就再也不愿搭理他了。   唐尧静了片刻,似有微微的失望,便又道:“三年了,我不确定三年的时间里,你有没有改变,你离开后,我试着联系过你,可惜你的电话从来就没有打通过。你回来了,将琴制好送我,我很高兴,觉得你应该不会再离开,可是你却也没有任何表示,我几番试探,你来学校找我,我将你留下来,你病了,我不放心,又把你带回家,然后呢?你让我怎么想,陈颐?我唐尧不会妄自菲薄但也绝不自作多情,若你再也无意,我们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陈颐之前纵是有再多顾忌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就算此刻唐尧低沉着嗓音完全猜测不到他是想进还是想退,陈颐也不能再隐瞒下去了。   “我喜欢你,唐尧!我喜欢你!”他打断唐尧的话,顿时将藏在心中三年多的情意喊了出来。 第75章 表白(一)   方才似是有些许压抑的气氛,因陈颐这句话缓和了下来,逐渐的,整个院子乃至周遭又似是变得更为温暖,只是唐尧的神情却仍是没有一丝改变,令陈颐忐忑不安起来,他看着唐尧,可唐尧却一直未曾再开口。   沉默连同寂静流淌开来,就在陈颐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唐尧忽地留下一句“我累了,帮我把琴收好”,就转过身慢慢沿着石子小径往屋里走去,陈颐看着他的背影不禁张了张口,却又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就在唐尧扶上客厅门的时候,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来,他停下脚步,微微侧首道:“你的东西在琴房,和二楼的空房里。”   陈颐还没反应过来,唐尧再度迈开脚步,然后就再也没有回头。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客厅后的走廊里,陈颐才匆忙上前几步,但走到了琴旁,想起方才唐尧说的要他把琴收好,于是乖乖将琴连同临时摆在院子里的桌椅都收了起来,他将琴拿去琴房,便见到之前空空荡荡的琴房里,摆满了自己工作室的那些琴具和材料,一刹那间,陈颐的心头也被填得满满的,唐尧刚才的话让他觉得好像是在做梦一样,而他压根没发现唐尧其实也花了许多心思,他顿时觉得自己好蠢,也好傻。   呆呆地在琴房里站了片刻,陈颐蓦地想到唐尧刚才说他让沈清离开的事,但问题是他是什么时候让沈清离开的,陈颐匆匆跑出琴房,想去问一问唐尧,可是,他的脚步在卧室门口就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卧室的门虽然开着,但窗帘拉着,里面没有亮灯,因而很暗,这时,陈颐忽然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来,他想起自己好像从第一次来到这个家时,夜晚的客厅里都是亮着灯的,但其实唐尧自己是不需要的,而他却因为习惯夜晚是有灯的,所以每次从二楼下来时也不以为意。这个小小的细节,他居然到现在才发现,居然根本没察觉到那都是因为唐尧的细心。   卧室里,唐尧侧卧着,陈颐蹑足走进去,走到床的里侧,见到唐尧闭目睡着,他的手搁在被子上,陈颐便俯身伸手去握,同时他自己也跪坐在了床沿,他握着唐尧的手,将之贴近自己的脸,又拿到唇边吻了吻,然后低低缓缓地道:   “唐尧……我喜欢上了你,喜欢到可以完全不考虑自己,可这样的喜欢,我好怕给你带来压力,只要是你的决定,我怎样都好,但唯独这一件,我却迟迟不敢告诉你,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也还是一样,但这些都只因为我最害怕再也看不到你,比起隐藏起自己的心思,如果没有办法再见你,那我可能会活不下去,所以我才一再犹豫,犹豫到没能顾及你的心情,也没注意你的心思,是我太自私,对不起……唐尧……但我是真的喜欢你,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牵着你的手一辈子都不放……”   “你知不知道你喜欢我这件事,我三年前就知道了。”唐尧的声音忽然轻轻地传来,伴随着一声无奈之极的叹息。 第76章 表白(二)   没有什么事能比这句话更令陈颐吃惊,却听唐尧道:“你不要吃惊,天玥想要瞒我,不过我跟他从小就认识了,他的语气瞒不过我。”   是啊,唐尧的心思如此细致,又因为看不见的缘故一直用耳朵倾听,也难怪他比常人更加能够分辨说话人的情绪,陈颐一直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恐怕其实唐尧都听进了心里,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   “天玥说了之后,我的确有些反应不过来,其实从小到大,我也没能真正尝过喜欢一个人的滋味,被人喜欢时的不耐烦倒是常有的,也许我的心思本就不在这上面,到头来也没正正经经跟谁恋爱过,等我看不见了,就更加没有多余的心思了,自卑、不自信、不愿拖累别人等这些属于残疾人的情绪障碍我也都一一有过,我不可能让我的另一半承受这种负面的情绪,更何况你还没有出现,在你出现之前,我根本不可能去爱任何人,但在不知不觉间,连我自己都没有发觉,其实我的世界早就被你占满了,从我开始等你出现的那一天算起,也已超过十年,所以当我得知你喜欢我这件事时,我没有太讶异,甚至不会因为你跟我同性而觉得有哪里不对,我很快就接受了,也意识到恐怕你跟我是一样的,因为从你决定要来找我的那一天起,你的心里就再也不可能容得下第三个人。”   唐尧这番话陈颐感同身受,其实若不是喜欢上唐尧,他一样放不下唐尧,而一旦喜欢上,就想奢求更多,想距离唐尧更近,想一辈子跟他在一起。   “唐尧……”   “你说你见不到我就活不下去,我何尝不是如此,我不惜用这样的方式来达到让你留下的目的,所以我想,我们两个,应该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离开了谁,我们都活不下去。”   陈颐因唐尧的话而心弦震动,他知道唐尧指的是他利用了沈清回来的借口欺骗他的那一次,那次若他没接到徐姨的电话,没有赶回来,那的确是要命的,陈颐发现自己真的太迟钝了,明明唐尧已经向自己交付了性命,他却依然要走。   “唐尧,是我不好,是我总在辜负你……”   “也不能这么说,我后来想了想,问题可能出在沈清身上,其实如果你回来以后,我就让她离开的话可能就没有那么多事了,不过我也说了,毕竟那时的我也不能肯定三年的时间对你来说真的毫无改变,或许你冷静下来之后发现喜欢上我只是一时冲动,那我也能平静地接受,本来在你说好的两年没有音讯之后,我就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反正于我,总是你陈颐最重要,是朋友还是别的关系,都一样。”   虽然唐尧的声音低缓沉静,可陈颐这辈子没有听到过像这样那么动听的话,他再也忍不住扑向唐尧,将唐尧紧紧地拥住,他把自己的头埋在唐尧颈侧,闷闷地道:“还好那天我赶回来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也没什么,最多就是会有一只饿死鬼整天来找你要吃的。”唐尧淡淡地道,不过他的心情显然好了很多,开始有兴致说这种打趣的话了。   陈颐却摇着头说:“不是的唐尧,如果是这样,我会立刻追着你走的,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你这算不算是情话?”唐尧的声音低低的,气息就吹在陈颐耳边,陈颐的脑袋微微瑟缩了一下,然后厚着脸皮答:“算!”   “活着不敢追,死了才追,你不觉得很亏吗?”唐尧忽地损他。   “唔……”陈颐委屈地说:“我现在开始追,还来得及吗?”   “你说呢?”   陈颐正要回答一句“我说来得及就来得及”,但话没说出口,却忽地想起了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来,于是他撑起上半身神色紧张地看唐尧:“等一下,我要先问你,你几时让沈清走的?”   唐尧是吃定了陈颐的,他轻描淡写地道:“昨天上午。”   陈颐脸色一变,再也没时间跟唐尧“打情骂俏”,而是立刻从床上跳起来,准备给唐尧去做吃的。   就在他离开床的那一刻,唐尧的手轻轻拉了他一下。   陈颐回头。   “陈颐,我也喜欢你。”   他听到唐尧那如酒般醇醇的嗓音,对他这样道。   一瞬间,陈颐如获至宝。 第77章 尾声   “然后呢?”   “然后嘛,王子就跟……王子幸福得生活在一起,happy ending了!”何店长回答。   寒假前的最后一节课,楼上传来古琴铮铮的声音,楼下等候的家长窝在开着暖气的古董店里,捧着茶杯,听何店长讲故事。   小巷中一个人都没有,冬天的寒意从巷头爬到巷尾,连门缝里都不放过。   “现在到处都是王子与王子的故事,连你这个古董店里都不例外。”家长听完后总结道。   “那是当然的,遇到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的时候,管他是男是女,就算是个外星人,也要把他抢到手里。”何店长握着拳头,霸气十足地道。   “倒也是,不管是谁,都不能放过。”有人附和道。   何店长这时看了看表,距离下课还有十五分钟的时间了。   “你一直看时间,是谁还要来吗?”家长见状不禁问何店长。   “嗯,今天有一位新的古琴老师来应聘,我在等老板过来。”   “是由老板亲自面试吗?”   “是呀,他应该快到了。”   何店长说着频频向门外张望,她这个新老板不像之前那个老板云游四方,一年中总会出现几次,何店长每次总是很期待他的到来,因为那个人温温雅雅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弹琴的缘故,他的身上好似充满了神仙的气息,看起来简直不像是凡尘中人,所以她每次都觉得看不够,每次知道他要来,何店长都充满了期待,恨不得从他身上多蹭点与世无争的气息到自己的身上来。   “你的老板应该很有钱吧,学费收得不算高,一楼又是这样一个古董店,这半个学期下来,好像也没见到几个客人上门。”家长一不小心说了一句大实话。   何店长无限同意地道:“古董店的老板都很有钱。”   就在这时,玻璃门外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   “来了!”何店长精神一振,立刻站了起来。   “叮铃”一声,门撞上了风铃然后被推开了,先进来的是陈颐,何店长对他挺熟悉,他手中牵着的就是她的老板唐先生,虽然两个人带着寒气进来,但那位唐先生一走进来的时候,寒气就不可思议地被一股异常祥和美好的气息给取代了,一楼的众人不禁为之屏息,随即听那人低低地问道:“老师在楼上吗?”   他的嗓音一如他给人的感觉,温醇醉人,仿佛酒香四溢。   “在楼上了。”何店长连忙回答。   陈颐站定为唐尧摘下围巾和手套,顺便也摘了自己的,然后脱下外套,将唐尧的外套和自己的分别挂在一楼门口的衣架上,再度牵起了唐尧的手说:“我们上去吧,顺便听一下课。”   “嗯。”唐尧跟着陈颐上楼,他们踩着木质的楼梯,“咯吱、咯吱”的声音节奏分明,一直到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家长们才长终于吁出一口气来。   “看来……这好像也是王子与王子的故事。”虽然震惊于来人的气质,不过最终家长们却忍不住感叹道。   “没错,标准的王子与王子。”何店长一手支着腮,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打着节拍,她羡慕地看着衣架上两件相依的大衣,郁闷地想着她自己怎么还没能遇到心目中的那位王子呢?   “不过,那个人……好像看不见?所以才需要人牵着吗?”   “哪里,你没注意看他们牵手的方式吗?”   “什么方式?”   “那可是十指交叉……标准的……嗯,王子与王子的牵法。”   ----------------------------------------------------------   十分钟后,两人走下楼梯,再度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陈颐牵着唐尧走到门口,为唐尧穿上大衣,围上围巾,最后戴上手套,唐尧这时回过头来,望着柜台的方向,对何店长道:“那位老师很不错。”   “那就是说要跟他签约咯?”何店长问。   “是的。”   “那好,交给我吧!”   “辛苦了。”   “你们这么快就要回去了吗?”何店长忍不住问。   “还没,五点有一场音乐会要听。”唐尧微笑着回答。   这时,陈颐已经穿戴完毕,他再度牵起了唐尧的手说:“我们走吧。”   然后,两人一前一后就又消失在了众人的面前。   正所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王子与王子就这样一直一直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   等何店长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又忘了问唐先生那件让她好奇死的事:   之前那个到处神游的老板,到底是谁?   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